手掌擦过他的额头,是老人的手,干燥,温凉,柔和,散发浅淡药香。
那粥香且白润,沉甸甸的一大碗捧在手里,冒着热气,笃定安和,像是一生。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床上辗转反侧,出透了一身热汗,不愿意醒。每回都是同样场景,同样故事,一碗粳米粥不知吃了多少年,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午夜梦回,总在等着他。
往常的梦到此便戛然而止,无论他怎么伸手,抓住的只有蛛网般的破碎残影。
这一场梦里,却又添了新的东西。
年少的自己,大约是八九岁年纪,背着一把为孩童锻制的小号弯刀,一瘸一拐跑到桌边,捧着粥呼噜呼噜吃得有滋有味。
旁边的粥碗架着筷子,座位空着,始终没有人动,结了薄薄一层米油。
师父撩起他的裤管,脸上纹路愈发深刻:“比武切磋,点到为止,怎么又没轻没重,你看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淌了山里的毒水,化脓了。”
他一垂眼皮:“刀太快,没躲开。”
师父说:“胡扯。”
小小的少年捧着粥碗,身姿挺拔,眼仁漆黑,肩膀尚未宽厚,僵硬的收着腿,语气驯顺:“他年纪小,好胜心强,我让着他。”
师父问:“你不想赢?”
他摇摇头:“手足亲情,胜于输赢。”
师父叹道:“宽慈仁厚,好孩子。”
曼娘打开一只药箱子,舀出一勺子红红黄黄的药粉,手腕一抖,洒在那伤口上,刀割似的疼,曼娘也疼,明知道他骨头硬,还是嘬唇连吹带哄,红了眼圈,他一声不吭的盯着看,鼻尖冒出细密汗珠,末了神使鬼差的喊:“娘。”
曼娘惊得摔了瓷瓶,一把搂住了他,他感觉后颈头顶冰凉凉落了水珠子,抬头一看,曼娘的眼睛像两口山泉,汪着初春冰冷的山水。
他在梦里挣扎,依稀感觉眼角温热,鼻腔酸楚,是了,走了那么久,那么远,背负了世人那么多莫须有的恐惧和揣测,只有自己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在心底,他始终只是个没娘的孩子。
曼娘死的那天,胸前一个硕大的血窟窿,紫裙染作鲜红,红的像火,映衬四周的熊熊烈焰,开出恶艳的花,她窈窕的身体就像一株枯萎的蔓草,在火里烧得咯吱直响,这女人骨头也硬,死的时候都没哭,一生只掉一次眼泪,就在那天。
团团白雾迷人双眼,一切都看不真切。
依稀是在青山之间,鲜亮衣衫的小少年在他前面跑成了一阵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里有凉薄的锐芒,立在山巅,咯咯笑着,喊:“谢离哥哥,谢离哥哥,你教我的那一招我练熟了,我还想出了绝妙的一式,我们再来一局,这次我一定赢你。”
那少年笑得森寒,反手回刀,刀锋寒光闪闪,划过他的咽喉,顺着刀尖滚出一路细小的血珠子,他伸手摸了一把,手心一抹殷红,他仰视那少年,耐着性子道:“咽喉是人最薄弱的部位,也是最难得手的部位,你这刀还需再快一分,再往右进一分,再来,我教给你。”
少年的资质那样好,学得那么快,若对阵的不是他,早已赢了千次百次,杀他百次千次。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风吹着案上书页,哗哗的翻,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鲜衣怒马的好儿郎,一个穿黑衣,一个一身艳红,本就都是绝好的皮相,青春年少,大好时光,眨一眨眼睛也是风流,约在深夜见面,并肩伏在房顶,任夜风吹拂发尾,头顶是大的惊人的一轮红月。
那红衣少年嘴里叼一根草棍子,丹凤眼里含着笑:“谢离哥哥,好久不见。”他勾勾手,揭开一块瓦片,“来,今夜‘银枪太保’花家的夫人生了娃娃,我请你看好戏。”
他沿着孔洞往下看,只见屋里绰绰烛火,暖香扑鼻,一只小小的摇篮里装着锦绣襁褓,刚刚分娩的母亲头系锦带,满脸慈爱,丫鬟抱起孩子送去给母亲喂奶,揭开襁褓,只听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黑暗中响起那母亲的失去心肝的嚎哭:“魔教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初生的婴儿,红香的一团软肉,佛家说生灵十世苦修、十世善良才托生为人,初临人世,脆弱无依,人生是一副清白的图卷,还未提笔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