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脑子上贴着全能二字,别说四书五经这种沈昼叶读都读不明白的基础款,连冷僻的各种集说和什么鉴什么录都能侃点儿。
沈奶奶退休后总想找个后辈侃侃,开个国学小灶,无奈爱孙基因突变,是个纯种理工憨憨,读完醉翁亭记就记得一个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还很想较真环滁皆山也的琅琊风化程度根本聊不来,三句话之内就想将小爱孙踢出房门。
如今却遇上了另一个能听懂、能跟得上的年轻后辈。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老太太和善的声音:“魏晋士人的骄矜和豪放”
“小陈,庾信笔有江山气,文骄神”
初秋夜里,蝈蝈在水泥都市中长鸣,星辰与探照灯一同燃亮夜空。
陈啸之和沈奶奶的声音缥缈而暗淡,漆黑的庭院里,沈小师姐抱着砂锅和洗碗抹布去水龙头处,庭下如积水空明,漆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沈昼叶将砂锅往地上一放,搬了个小板凳,在锅里接满了水。
「水为什么是这样流的」
一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一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一不遵循着这一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ossibi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efity。」
不,是无穷尽。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一块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风温暖,吹过她的衣角。
沈昼叶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没收到任何一封来自过去的信自从那梦境般的时空消散后,她再也无法通过那个本子寄出任何一封信,更没有了任何一点来自过去的消息。
另一个我过得好么小昼叶的时空如今如何了呢,她会走一个怎样的人生轨迹会迷茫吗会难过么会和她的陈啸之分手吗
她会成为怎样的成年人呢
沈昼叶擦着碗发呆,水声潺潺,长风穿过院中葡萄藤蔓。
通信的通道从此是关闭了么
沈昼叶不明白。
她仔细回想,发觉这场通信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沈昼叶提前救下了自己险些自杀的母亲这其实不算个很大的变动,因为沈妈妈那时也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发现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伤害很小,而且沈昼叶的母亲在被女儿救下之后,痛哭了一场,从此居然挺了过来。
这是这场通信带来的,对另一个时空造成的,最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沈昼叶还陪伴了年少的自己一程,陪少女昼叶走出了丧父之痛与刚转学回国时的低落,陪她走过了人生头一回的初恋与头一回燃烧自我一般的竞赛。另一个时空似乎与沈昼叶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没有金手指,在小昼叶拼死的反抗下也没做到那句「人生不应有遗憾」。时空的池中静谧如水,仿佛通信只是个上天开的笑话。
可是所有的一切,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沈昼叶仰头望向头顶的繁星,只觉心中充满力量。
温暖回忆与少年人嚣张誓言,都膨胀了起来。
少年言语。锐利嚣张的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义无反顾。勇猛。爱。
我本想改变的是过去啊,沈昼叶洗着碗忽而好笑地想这种剧本不都是这样的吗主角忽然获得一个能穿越过去时空的金手指,在2000年初北京海淀买他十套房,买苹果华为几千几万只股票,背下当年考清华北大哦这个对我来说就不用了。
怎么这个金手指到了我这里,就被我用成了这样呢
怎么最后反而是我这个未来的人被改变了
沈昼叶拿着小青花瓷碗,笑了下,看向倒映着光的水面。
可是这改变,却远比十套房、几千几万只股票要酸痛、沉重又温暖得多。
「人」远比生活重要。
星河万里,夜深露重,沈昼叶不再看着星空发呆,而是将碗轻轻搁在石砖上。
接着她听到门扉吱呀一声,陈啸之自亮着灯的客厅推门出来,似乎是准备去上个厕所,见沈昼叶坐在水龙头边立时一愣,问:“在刷碗”
沈昼叶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尽是沫子,没法捋头发,只得用手腕将碎发往后捋。
“嗯,”沈昼叶笑道:“你们两个人做饭,我刷碗嘛。”
陈啸之便朝她的方向走来。
沈昼叶刚抬起头想对陈啸之说话,让他帮忙捋一下自己的头发,陈啸之就一弯腰,将她戴着的手套一拽。
“给我,”陈啸之拧着眉头道:“谁让你刷碗的,我让你干活没本来是我要刷的。”
“,”沈昼叶一时都懵了:“陈啸之你这人说话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连抢我的活做都要顺带凶我”
陈啸之脾气很坏地道:“我哪里凶你了被害妄想症。”
沈昼叶:“”
然后他又说:“手套给我,你在我旁边呆着就行。”
这时候还坚持要刷碗的绝对是傻子,沈昼叶眉眼一弯,将橡胶手套拽了下来,在一旁看陈啸之少爷刷碗。
“我奶奶不会骂我吧”沈昼叶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问:“我今晚混吃等死,连碗都是让你刷的,看上去太懒了,感觉容易被杀掉。”
坐在她旁边的陈少爷瞅她一眼,将沈昼叶刷的碗重新冲了冲,不爽利地说:“反正不准你干。”
沈昼叶甜丝丝地笑了起来。
“碗这么多”陈啸之一边刷一边将眉头皱起:“再有下次,记得进去叫我。”
沈昼叶眼睛笑成甜甜的小月牙儿,托着腮看他。陈啸之刷碗的动作也相当利索,一看就是在国外自己干多了。
沈昼叶托着小腮帮,甜甜地问:“之之,你是心疼我干活呀”
陈啸之:“”
他不说话,沈昼叶就粘着他。砂锅里全是各色锅碗瓢盆,水面飘着一层油花,味道并不好闻,陈啸之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闷头刷碗。
谁敢信他是个少爷出身啊,沈昼叶看着小竹马想干活这么利索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干活儿。”沈昼叶声音甜甜地判断,又对他讲:“之之,你抬头看看我呀。”
陈啸之正在刷盘子上的葱段,闻言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看到沈昼叶笑盈盈的眼睛她背后院落古老,葡萄丝瓜藤攀在屋顶上,纠葛一处。
风声温柔,沈昼叶笑意温暖。女孩眼睛微微闭上,凑过来要吻他。
姑娘家嘴唇红润柔软,陈啸之一瞬呆住,怔怔的忘了反应。
那应是陈啸之睽违已久的、可能是十年的吻。
可是正是下一秒
他们身后四合院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门咣当一声撞到门上。
“妈,”一个熟悉而温柔的中年女声说:“我研讨会回来了,给你们带了点湖南的特产,不过太辣了估计你们都吃不下,今晚我听你说你邀请了叶叶和她男朋友一起吃饭,吃饭吃的怎么样叶叶男朋友在哪让我这个当妈的看”
那个当妈的还没说完,就啪一声按开了门廊的灯。
沈昼叶还没亲上在为她刷碗的陈少爷,门口的灯,就将他们照得一览无遗。
沈昼叶一呆,陈啸之转过头去。
沈妈妈:“”
那一刹那,世界都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