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貌性的回应尚哽在喉口, 梁然甫一抬头,笑未提起,却先一步被身旁的秦四霍然拉住胳膊,往身后拽了半步。
脚下一趔趄, 想好的回答也顺势滚回腹中。
“不是说要去看爷爷奶奶吗?”秦四方才还兴致勃勃给人指媒的话锋一时间急转直下,伸手便指了指二楼房间,催人似的,“趁着现在还没到听丽姑发言的时候,你先上去,
别耽误了时间。”
“……”
梁然疑惑间盯他一眼,没吭声。
下意识回过神一看,对面那男人却已经收回手, 复又眼睫低垂, 不发一语。
她隐约觉察出秦四的害怕,却不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 只觉得气氛诡异, 独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左右瞧不出端倪,只得最后瞥过那古怪男人一眼, 便径自绕过人往宴会厅走,撂下一句:“那我先上去看看外公外婆,等会儿有什么事, 你再上来叫我。”
话虽如此, 却到底留了个心眼,走了几步, 在楼梯口处再回头,又一眼瞧见秦四和那男人站到一边,不知在讨论些什么,神色略有些苍白。
还待再看,秦家大姑秦丽却已经先一步走到两人身边,严严实实把那空隙遮住过后,复又领人走到更远处、少无人在的泳池小露台。
神神秘秘的。
梁然不得不暂时断了想法,转身上楼。
走过铺满北欧风羊绒地毯的旋转阶梯,不时有年长的女仆认出她来,微微颔首示意,都被她摆手谢过。
记忆中空阔到令人害怕的秦家老宅,如今依旧面积惊人,光是二楼一层,不包会客厅同书房,就足足有二十来个房间。
梁然停在楼梯间回忆了好半天。
童年时在这长廊中来去玩闹的记忆好似还在昨天,但她上一次回来,却已经是两年前。
“砰——呲!”
蓦然,一声瓷杯落地的脆响直直自左手边传来,动静之大,深陷回忆里的梁然这才霍然回神,循着声音向那头走。
最终,在书房前停下脚步。
她刚要抬手敲门,却听得里头一声惊怒之下的大吼:“我说过了,这是我们秦家自己的事,什么tas什么组织,我们不需要这些人的帮忙!越多人插手,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如果超出控制,阿梦,你有没有想过,要谁来负责?!”
是外公。
至于——tas?那天在大榕树上看到的标志?这和秦家有什么关系?
梁然满心疑虑,右手僵在原处。
里间沉默片刻过后,传来外婆一贯温柔的细声细语,却是在转开话题,轻声问:“阿然是不是该来了?”
外公没应声,她顺着门缝看去,隐约只能看见老人颓然跌坐书桌前,手指抵住前额,面容掩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老头子,别动这么大的肝火,我们老了,拦不住的,”倒是外婆轻叹一声,“就连最听话的阿芳,也宁可病十几年,都不愿意走以前的老路——眼下老五老七都试过了,没用,都不是那块材料,不找那些组织帮忙,难道你真愿意看着咱们家的男丁死绝?”
虽然没把话挑明了说,但明眼人也多少能听出来话题之沉重,以至于书房里头默然许久,压抑的气氛无处宣泄。
末了,老爷子方才一指门口,“你去看看,阿然来了没有,接她上来说说话。”
像是终于妥协。
在门口偷听的梁然闻声,来不及细究这话里的诸多含义,忙踮脚小步跑到不远处,复又装作刚上了楼的模样,放慢脚步,算好时间,堪堪与拉开门出来的外婆迎面撞上。
不忘抬眼时挤出个温善笑意,喊声:“诶!外婆,正好看见你了——我刚到,没误事吧?”
“没误事没误事,我们阿然不在,家宴怎么开场,”外婆一见了她,便亲热地上前几步,将人一把挽住,丝毫没有两年没见的生疏感:“外婆天天想你,你这小乖乖,到底忙些什么,是不是不让你四哥拉你回来,就真不回来看外婆了?”
仿佛刚才在书房门前听到的几句零星对话是平白一场梦,半点没有沉重心情似的。
外婆还是那个在几兄妹里最疼爱自己,永远对自己高看一格的慈祥老太太,外公也是个虽然严肃,却总愿意让自己骑在脖子上撒娇的嘴硬心软小老头。
梁然很是识趣,当即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老人们闲聊会儿家常,刻意忽略双方“各怀鬼胎”的事实,倒不失为一次融洽的“商业假笑现场”。
等到话题竭尽,该套的话一句也没套出来,这才不得不悄然转开话题,问一句:“要不我们下楼看看吧?”她揉揉肚子,“我有点饿了,外婆,来的路上急匆匆的,四哥还没给我吃饭呢。”
老夫妻对视一眼。
“好啊,”外婆随即搭腔,“走,带我们小六吃点好吃的,今天你丽姨还请了很多大厨回来,让我们小六试试他们的手艺。”
是故,不多时,她这鲜少露面秦家家宴的“小六”,便左右手各搀着一个秦家大家长,缓缓下了楼。不忘在众人的注目礼下微微颔首,装出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
微笑之余,视线却不自觉悄然在人群中寻找着秦四——和那个奇怪男人的踪迹。
左右遍寻不着,倒是瞧见自家丽姨在角落里和个老佣人急赤白脸地在交代着什么,秦丽哪怕商海浮沉,都一向得心应手,难得有这样的失态局面,叫人难免有点好奇。
梁然因此一眼便记住了那女佣的脸。
趁着外公外婆在和拖着病体赶来的魏家老爷子寒暄,又借口上厕所匆匆离开。
视线逡巡一圈,埋头疾走,不多时,便在秦家老宅后院的单间小厨房里,堵到了那个被“刁难”的老佣人。
这佣人婶婶叫楚眉,梁然有些印象,似乎是个命途多舛的哑巴。当年大姑做慈善项目给人提供工作,独独相中了她,在秦家工作十年,勤勤恳恳,说是大姑身边最体己的人物也不为过。
可惜,如今明明大抵四五十岁上下,瞧着却像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了,想来在秦家过的日子也不算太松快。
“楚婶——”梁然假意路过,一不小心撞到了正低头搅和汤水的女人,忙惊呼一声,“对不起啊,我正好到这边找厕所,好久没见你,急着打招呼……一下没注意到,你没烫到吧?”
楚眉和善笑笑,冲她摆手。
梁然便作势亲热地凑过去,匆匆瞧了一眼锅里,像是在煮奶油蘑菇汤。
“你这是在给丽姨熬汤?”她满面与年纪相符的童稚天真,侧过脸问人,“今晚家宴不是临时请了很多米其林厨师过来吗?怎么大晚上还喝奶油蘑菇汤啊?”
腻味不说,这锅汤闻起来显然也和米其林大厨的手艺没得比。
闻声,楚眉面上神色一变,急忙向她连连比着手语。
梁然看不懂,又怕自己一不小心表露太过,便只随口敷衍一句:“闻着挺香的,要是我再小两岁,肯定馋虫都冒出来了。”
眼见着对方的情绪倒是愈发平静下来,厨房也并没什么其他异常,方才真去了趟厕所,以免露了马脚。
再出来时,楚眉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那锅汤仍温在灶上,隐隐飘香,汤匙和瓷碗搭在一旁,似乎为谁准备着似的。
梁然步伐一顿,停在那汤锅前,若有所思。
——“阿然!你还呆在小厨房干嘛呢?快来,大姑要讲话了!”
不远处,似乎一路循迹赶来找她的秦四一声急呼,打断了梁然凝重神思。
伸到一半要去拿汤匙的手也默默收回,她应一句“好”,便扭头离开。
秦四催的急,她一路小跑,自然无暇扭头回看。
也因此,并未注意到,就在她踏出那小厨房的瞬间,整个厨房的磁场开始剧烈震动,锅碗瓢盆无声“颤抖”,伴随着“刺啦”一道细响,虚空中,忽而平白撕裂开一道豁口,莹白五指猛地伸出,扒住那黑色裂痕边缘。
随即是一双锃亮皮鞋堪堪触地。
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自那时空缝隙弯身钻出。
一切静止,虚空停滞。
唯独男人活动如常,摘下口罩后,便拎起那汤匙,自汤碗中勺起一口奶油浓汤,轻啜一口。
“……!”
几乎是识别出那味道的瞬间,他眉心一抖,霍然抬眼。
眼神不住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着某些藏匿在暗处的物什。
不知想到什么,复又扭头,瞧见裂痕遮挡之外,梁然小跑离去的背影。
“寄生体……”
猛地,他放下汤匙。
正要转身扶住时空裂缝转移地点,蓦地,男人却又动作一顿。迟疑数秒过后,到底还是撩开耳边假发,露出那被遮盖的微型通话器。
耳边机械的电子音反复播报:“tas待命确认。通话网络搭建中,通话网络搭建中……已为您接通小组联络人:k。”
几乎是在通话顺利接通的一瞬间。
程家旭强压怒意的低斥声,便自电话那头传来:“c,我想你刚刚到任两天就能越级提升,靠的应该不是不听指挥擅离职守吧?今天你在秦家的意义,是为了洽谈,不是探险!你的位置信息已经离开主控范围,请你尽、快、转、移。”
闻声,被称作c的男人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沉沉嗓音,如墨石厮磨。
——“新官上任三把火。k,如果你不想第一把被烧,谨慎言辞,应该会比较好生存。”
话音落下,也不待对面回答,通话便当机立断地迅速切断。
时空裂痕又一次被c徒手拉扯扩大,他微微躬身钻入,徒留右手微微冒头,凭空一摆。
下一秒,空无一人的小厨房重新恢复平静,就连小汤匙也干净如初,摆放原处。
隐隐冒着香气的奶油浓汤温在灶上,等待“被饲养者”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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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秦家家宴算不上什么惊心动魄,充其量,不过是隐藏在明面下的风波诡谲。
因为秦丽“身体不适”,强撑着在家宴上发言完后便回房休息,原定的自家人“吃顿温馨宵夜”,也就此权且中止。
对此,虽然外公外婆满是歉意,梁然倒并不怎么意外。
毕竟在秦家中年这辈里,秦丽从来是乾纲独断那一个,剩下的秦家二舅舅、三舅舅,除了在家族企业里领一份闲职啃老,基本也就是完全体的“纨绔子”罢了,实力不够,没什么话语权——老大都不在,吃宵夜也实在太不给面,当然不能快快乐乐吃了。
但夜宵既然不吃,她也就没有多少久留在秦家的理由,因此陪着秦四等人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便伸手向人要手机,“四哥,让我打个电话给爸,他该急着来接……”
“急什么急什么,”秦耀扬还没接话,一旁的外婆便抢过话茬,“你都多久没来了,少说也该在咱家里住两天再说,这么急着走,阿然,你是不是嫌弃外婆对你不好?”
天下老人都善用这种泫然欲泣、看似自贬其实给人施压的招数。
但梁然一向自诩百毒不侵油盐不进,一时间心下冷笑,只复又向秦四抖抖手,“我就打个电话,不然我爸不安心,也会直接杀过来的——别到时候他又在这边大闹一场,那就麻烦了。”
两年前梁自成在秦家大闹、跟秦家恩断义绝的事还历历在目,她这话一说出口,在场的几个老中青脸色都不好看,却也拿人没办法。
不得已,秦四还是递出手机,却又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来都来了,阿然,你还是住一晚上。”
梁然没理他,转身拨出电话。
梁自成语气依旧很冲。
刚一接通,开口就是一个直怼面门的:“喂!”
“喂,是我,爸,”梁然话音淡淡,接上后话,“这边弄完了,你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或者让老张来接我,今天太累了,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