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打算启程去厄兰朵,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来同你告个别。”
自庾氏老郡公的丧仪上吊祭回府,成钰便遇见独孤楼立在门前, 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成钰对他话里的“厄兰朵”三字思索了片刻, 便知道了他的目的,道:“我记得我应同你解释过, 那桩草原女郎的奇遇乃以讹传讹。你我知交多年,你应了解我的为人才是。”
独孤楼:“没错,你我知交多年,我当然知这天下之直率, 季沧亭独占八斗, 世人共分二斗, 汝倒欠八斗。”
房檐上的冰凌趴地摔出一声脆响, 成钰沉默片刻,方道:“独孤楼,你若是太闲,自可去朱雀大街走上一遭, 有的是京中才俊哭着喊着拜你为师。”
独孤楼道:“免了,我没有那个精力耽搁于俗事。今次一别, 再会有期,我有两句废话同你交代。”
成钰道:“你都自陈是废言了,想必知晓我不会听。”
独孤楼道:“让你为了天下大势放弃季沧亭的劝词,这些时日想必你已听得耳朵起茧了,我亦看得腻烦, 只说一句话——有话不直说是读书人在朝堂门阀的生存之道,但有时,却是会既误了别人,又误了自己。”
成钰:“……你想我如何直言”
独孤楼:“直接告诉她,你瞎了,需要她照顾,问她愿不愿意了却仇怨后,放弃这些本就不属于她的责任退位归隐,做回她自己。”
这不可能。
午夜梦回时,成钰偶尔会憎恨起自己的家学教养带给他的那份不得不兼顾天下苍生的理性与自矜,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这江山没了季沧亭坐镇后的乱局。
她在那个位置上镇压着一切蠢蠢欲动的人心,只要她在,这片江山就再无外夷敢觊觎,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祭品,人们顶礼膜拜,只为她的牺牲。
“我自同她相识以来十数年间,从未要挟过她为我做任何妥协,这次也一样。”
独孤楼语带一丝看破世情的咏叹:“君子之风,剖心裂腑,你可想明白了”
“无所谓什么明不明白,所有人都想从她身上分一杯羹,从而获得自己寄望的利益。我只是……不愿也做那个分食她的人。”
此时,门外一声急促的马蹄响,却是赵公公亲自带着圣旨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成国公,陛下的心意皆在其上,老奴不敢多言,这封圣旨请国公自鉴。”
独孤楼直接伸手取了那圣旨,替成钰迅速览罢,叹道:“你不愿分食你的心仪之人,却不想她比你更果断,先给你两个选择——留在朝中承认她的皇权,或荣归故里,从这场乱局里脱身。不过依我看,在她认定天下苍生凌驾在她个人私情之上的一刻起,给你的选择就注定只有一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眉梢眼角,熟悉的庭院里,恍惚间还回荡着那年依稀年少时的欢声笑语。
“独孤楼。”成钰缓缓睁开他那双久浸世事的双眼,道,“黄老说,我这双眼受风霜割冻,要彻底恢复,少说三年。三年后,你的剑可愿为我出一次”
侠以武犯禁,独孤楼从不在乎什么天下之大不韪,反倒是露出几许兴味的神情:“只要三年后,她的武学别成长得太恐怖,我的剑就为你出一次。”
……
元宵过后,伴随着逐渐从一冬的冰雪中融解的枝丫,回朝的老臣们明显察觉到朝中的不同。先是上朝的朱雀大街旁,竖起了一座座邸报公示栏,上至春闱大事,下至国境四方的农桑菜价,还有一小版写着四方夷狄的动向与见闻,百姓们围在邸报前聊得眉飞色舞,往常对于越武帝的窃窃议论声竟再罕有听见了。
有的顽固老臣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差人一打听,大惊失色:“这……这分明是朝廷内政,岂能告知小民知晓,若让这些无知小民妄议国政,岂不是闹得人心不稳”
于是开春第一次朝会前,便有不少老臣揣着在马车里临时写就的奏本,打算在季沧亭面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将愚民之政恢复过来。
谁料刚一上朝,季沧亭人却没上朝,只有赵公公颁布了一道圣旨,说近日之改革诸事,皆是经由陛下新拜的太师成国公修订实行,但眼下政绩未显,或引起骚乱,成国公梦见先帝与先太傅争论此次革新,深感不安,日前已引咎辞职。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尴尬。
先帝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晓得,半辈子听信奸佞,除了传位给季沧亭算是成了件挽救江山的功德外,半辈子听信奸佞,更害死先太傅,弄得山河凋零。
成国公上任太师后,以雷霆之势布下所有改革措施,又一肩扛起了改革带来的所有反对声浪,如今先帝入梦示警,已算是代满朝文武反对过了,而成钰业已领罚辞官,一时间让朝中众臣没办法再僭越开口。
“那,关于近日这些取缔寒食散、捣毁道观、在民间发行邸报等等措施,陛下可有意再三思”
赵公公笑眯眯代皇帝口谕道:“太师辞官,陛下彻夜难眠,深感痛心。针对今次之革新,议可再议,但需在暮春官闱过后再谈。”
百官困惑不已:“何谓‘暮春官闱’”
赵公公道:“此乃成国公辞官前最后一折,唯恐百官春节后怠惰政务,遂例同新科春闱一般,百官亦需再考以检验为政之心,关于出题的重任,成国公虽人在岭南,但心在天下,也愿一并担下此任。”
这一日,百官都想起了,当年在贡院里冒着倒春寒的苦楚奋笔疾书的恐惧。
一套招式连消带打,退朝之后,百官如坠云雾,只有小龙门昔日学子兼季沧亭的发小们出了宫门后怒吼出声。
“成钰,你走就走!怎就不当个人!”
……
与此同时,称病不朝的季沧亭正站在炀陵城的城头上,目送的车驾已走了许久,她却分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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