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沧亭昨夜一宿没合眼, 大约是心有负累, 今日退朝后也并无睡意, 见诸事暂定, 便叫上赵公公, 带了些香烛纸钱出宫往冀川侯府而来。一路上瞧着许多人家将白绫拆下,换上了新的门神,依稀捡回了炀陵本该有的盛京风貌, 心下多少有了些许宽慰。
虽是除夕当日,道旁的酒肆茶寮却是座无虚席,隔着热腾腾的羊肉炉子, 都能看到里面争辩得是何等的面红耳赤。
“这些儒生不回家过年, 聚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季沧亭问道。
“回禀陛下,如今炀陵里的儒生们分为两派, 多数是支持陛下清洗石莽余孽, 以匡正朝纲。听老奴身边的小黄门说, 还有些老做派的,担忧石莽那些旧部有的在西南边境任职边防,倘若操之过急, 恐使边境不安,是以希望由成国公出面劝说陛下暂缓或放弃追究此事, 两方已争执月余,待开春后怕是有得头疼了。”
赵公公说完,见她面露沉思,又道, “朝务虽纷繁,但今日是除夕,陛下且将朝政放放,祭拜为先吧。”
“嗯,我知晓。”
季沧亭暂将杂念排解,待马车的颠簸驶上熟悉的青石板道,她方睁开眼,下了马车,先入眼的不是冀川侯府的牌匾,而是侯府两侧老树上无以数计的平安符。
见季沧亭看得出神,赵公公提着香烛,笑道:“陛下,老国公半生戎马,并未空负,百姓自是看在眼中的。”
季沧亭出神了片刻,道:“这些,都是百姓们挂的”
“是啊,已有一年了,都是百姓们自发前来挂的,老树枝头都被压断了几根。今日是除夕,本想着该是无人前来,没想到还是有不少人来瞻仰遗风。”有个年纪大的老兵本在门前扫雪,见季沧亭在此,揉了揉眼睛细看,犹疑不定道,“姑娘你……你是啊,郡主,你回来了!”
那老兵手里的扫帚啪一声落在地上,恍惚想起如今的皇帝姓甚名谁,一屈膝便要跪下来,却让季沧亭马上扶住了。
季沧亭道:“我回来看看府里,听赵公公说,已将母亲的牌位供上了”
“是、是。”老兵激动道,“长公主的牌位早就供在侯爷身边了,小人们擅自主张,请示了京里的大人们,也将老彭的牌位供在了府里。”
“那便好。”
老兵见季沧亭没有多说什么便走进府里了,回头对赵公公道:“公公,郡……陛下同从前相比,气态已颇有些侯爷的模样了。”
“自匈奴南下以来,陛下南征北战,个中辛苦,岂是外人所知。”赵公公又瞥了一眼府门口停在远处的马车,问道,“适才没注意到,今日可是有别人来拜访侯府”
老兵道:“是成府的车驾,一早便来了。”
“这……”赵公公一时语噎,随后叹道,“罢了,老人家我便晚些再进去。”
……
堂前冬柳枝条零落,檐上旧巢亦久无新羽。
季沧亭一步步踏过无人的庭院,虽则从前便是常常孤身一人,但至少彼时墙篱之外,便能听见亲朋欢笑,那道爬满藤萝的院墙,她只要稍觉清寂便能翻过去,同别人笑闹在一处。
而现在,她分明站在了最高处,却始终翻不过那道高高的宫墙。
晃神若久,她方看见祠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时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心头莫名一阵酸楚涌上,推开门时,恰闻一声风铃响动,袅袅香火拂面而来,一时间模糊了双眼。
“……成钰”
成钰闭目于香案之前,仿佛等了她许久,轻声道:“若是我今日不来,你是不是……便不会来见我”
诸般愧疚恼恨,连同漫长的麻木于征战之中的疯狂思念,在此时猛然冲至眼底,却又因越发沉重的脚步压进了胀痛的肺腑里。
季沧亭慢慢缩回即将碰触到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跪到他身侧的蒲团上,对着父母的牌位缓缓叩首,方才道:“你我之间,我不想用物是人非这种字眼来对谈。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活着”
“我曾向中原去信,应是为人截下了。”成钰合着眼,道,“有人认为皇帝不该有其他负累,而我是这个负累。”
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她从未自成钰口中听到过这般明显带着愠怒的言辞。
“对不起。”
“同理而言,你我之间,无需任何歉疚之言。我只想知晓,倘若我早些告诉你我还活着,你会做这个皇帝吗”
“……”季沧亭陡然沉默下来。
成钰轻声一笑:“是了,你是这样的人。山河飘零,你做得比任何人都理智,天下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份选择,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对的……可偏偏,为何是你”
旧时那片片无法言说的卜辞扶乩,她偶然间展现出的为王者的气概,皆化作一柄柄剜心的刀刃,日日夜夜宣告着这个天下要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的事实。
“事已至此,我不会放弃这个帝位,如今见你平安,我便——”
“我不安。”成钰的口吻依然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当年你失约,我知你总会回来,再不然,舍下负累随你去也无妨。而今你此去凶险万分,我非燕丹,岂能以易水之志送之”
季沧亭咬了一下下唇,道:“我知晓你的担忧,若我说希望你留下来助我,你可会答应”
成钰抬手似要去抚触他黯淡的双眼,又放下手,道:“同样,若你答应跟我走,炀陵之事我自有法可处理,你可愿意”
“我历百折,见人间炼狱,血骨山河,方得治世之心。大越或并非是非我不可,但却绝无第二个人能比我更合适。”
早就知道的结果,本就无需再问。
意料之中,成钰缓声道:“你可知我为何久留于塞外,为阿木尔筹谋一统厄兰朵”
季沧亭抬眸看着他的侧脸:“愿闻其详。”
“彼时我本该回来,只不过心中半分为民,半分为你。我知晓你在那片草原上遗恨太多,若不彻底荡平边患,你将永无归期。当是时,也恰可借了结厄兰朵之功,携你挂剑林泉。”
阿木尔在草原站稳脚跟,又留下一部分匈奴力量制衡阿木尔以后的势力。这番布置下来,足抵她十年征伐,却不想他这般作为,却使得季沧亭炀陵一战后解除了后顾之忧,直接登基称帝。
季沧亭道:“山河靖平之志,你亦有之,那何不遂我志向”
成钰道:“于你而言,成钰不过凡夫,不欲让自己的心上人超凡入圣,修苦行之道,错了吗”
季沧亭道:“此非世间男儿之言。”
成钰道:“汝亦非芸芸女子之志。”
雪雾夹松香拂开半面虚掩的窗,吹散了半室熏香,两厢沉默许久,季沧亭捂着额头道——
“我发现,便是再过上十年八年,我还是喜欢你这么个冥顽不灵又满口鬼话的性子。既然你我都说服不了对方,那便老规矩,赌上一局,胜负由人如何”
成钰道:“轮你出题。”
季沧亭抬眸看向父母的牌位,又挪向老彭那里,道:“杀老彭的凶手,我或有猜测,若我猜中,你当不再阻我帝位,或归隐南岭十年,容我天下大治。”
“可以。”成钰颔首道,“彭校尉之死,我亦有所猜测,首恶者,我赌石梁玉。”
季沧亭神色一凝,道:“可有证据”
“无,直觉如此。”
“那我只有赌凶手非他了,倘若你猜中,私奔之路,山长水遥,记得多备好我喜欢的酒。”季沧亭起身离去,行至门前,复又道,“我明白你的怒意,今日不强求,下次,至少睁开眼看看我。”
她走得略显仓皇,因她而来的熟悉暖意未曾稍驻便消散了开去。
成钰仿佛又看见了那片永无尽头的死丧雪原,唯有孤寂的狼嚎相伴。
“我又何尝不想见你……”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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