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
夏夏外婆怀孕时吃馊饭坏了肚子, 那个年代乡下医疗水平差, 大夫也不讲究什么望闻问切, 听说腹泻直接给她开了黄连素。
夏夏外婆吃了几天, 腹泻止住,却也给腹中的吴丽留下了病根。
吴丽被心脏病拖累了一辈子, 临到老没想到还有可能遗传给女儿。
她呆滞地望着夏夏,结结巴巴的:“怎……怎么可能,我的病又不是遗传的, 你怎么会沾上况且你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夏夏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吴丽又问:“你去检查了”
夏夏疲惫地说:“没有。”
吴丽撩开她房间的帘子:“你穿好衣服, 我现在陪你去医院。”
夏夏别开她伸来拉她的手, 埋头整理东西:“我不去。”
“这种事情能耽搁吗”吴丽皱眉, “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检查出来又怎样”夏夏问, “如果能治,你的病为什么还拖了这么多年”
“你跟我不一样, 你还年轻,恢复能力强……”
夏夏:“一场手术几十万,你给我出手术费吗”
吴丽哑然。
夏夏面无表情:“既然治不起, 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清净, 说不定我还能多活几年。”
她整理到大一冬天谢淮卖唱买给她的那件黑色风衣时,手下动作顿了顿,眉目间清冷的神色瞬间融化至无比温柔。
衣服几乎是崭新的,夏夏只穿过两次, 多数时候叠放在衣柜里。
她小心翼翼将风衣折好,放进床头。
“以后再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你直接回绝吧。”
“我有男朋友了,就算没有……”夏夏失神,“也别耽误人家了。”
吴丽嘴上骂魏金海再狠,可多年夫妻总有感情,心里还是期盼他能回心转意。
她不准夏夏去那个女人家找他,也不准夏夏打电话骂他,每天一个人躲在房间抹泪,饭顾不上做,衣服也顾不上洗。
筒子楼的设施简陋,家里没有厕所更没有洗衣机,她攒了好几盆的脏衣服,都是夏夏抱到走廊的公用卫生间洗的。
卫生间是蹲坑,一格一格没门挡着,几天才冲一次水。便坑里恶臭熏天,水泥地面东一洼西一洼积着脏水,满地零散的卫生纸上爬着叫不出名字的百足虫。
一墙之隔的外面是盥洗台,一排黢黑的水龙头矗着,水流开到最大就可以盖过外面震破耳膜的吵闹声。
住在这别想有个安静的夜晚,夏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每晚都能听见不同人家的争吵声,有时是言语上的,有时干脆摔锅砸碗,噼里啪啦直到夜半才消停。
夜深人静的时候,夏夏偶尔会想,生活是否真的不存在童话,而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实映像。
吊灯昏暗,犹如油尽灯枯的病人,亮着时暗时灭白闪闪的光。
夏夏将衣服用洗衣粉在盆里泡好,出到走廊透气。
夜色刚刚垂下来,路灯还没开,满城薄暮的暗色叫人情绪说不清的低落。
谢淮发来很多条消息问她在做什么,夏夏看了一眼,把手机放回口袋,没有回他。
她望着天边,冷白的月亮从丘陵的尖尖擦过,蔓过单薄的云层,爬上天空的一角。
冬日未过,身周寒意深彻。
夏夏呼吸喷出的热气上升,及至她眼前,遮住遥远之外的月亮。
月色变得飘渺了。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魏金海拎着几兜东西上来。
魏金海见了她并不惊讶,吴丽一天给他打三遍电话哭着求他回家,早已在通话时把夏夏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他没作声,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越过她进了家门。
魏金海在外面玩归玩,家还是要回的,毕竟吴丽这种任劳任怨又省钱的女人不好找。
他给吴丽买了几件衣服当做这段日子的赔礼,全是夜市上淘来的便宜货,可吴丽却高兴得不得了,张罗着亲自下厨给魏金海炖汤做饭。
夏夏没有劝她离婚,别说吴丽性子不可能离,就算她愿意,以夏夏目前的能力也养不活她。
“你妈说你在外面交男朋友了。”
饭桌上,魏金海开口和夏夏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听见夏夏嗯了一声,他又问:“做什么的”
“同学。”
魏金海嘴里嘎嘣嚼着油炸的花生米,不屑地说:“小孩子过家家,两个学生能有什么未来改天让你妈去老张家问问,他们给你介绍的那人好像是个什么经理,年薪二十多万……”
夏夏把筷子摔在桌上,她没收敛力气,声响啪嗒吓了吴丽一跳。
夏夏眉宇愠怒:“刚从红灯区回来,身上味都还没洗干净,这么快就想卖女儿了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从茶几下掏出魏金海的记事本,扔在他面前,“这些年我花了多少钱你记得最清楚,该还的我还,但凭你现在对我妈这态度,就算我以后嫁了有钱人也不可能多给你一分钱。”
“别人再有钱跟你没关系。”她冷漠地说,“少管我的事。”
魏金海手一扬,酒盅里剩的半杯黄酒全部泼到她脸上:“长本事了你!”
夏夏没惊没叫,淡定地抽了张纸把淌下来的酒水擦干净:“你泼你的,听我把话说完。我看你这年龄和条件估计再找别的女人生一个也困难,没儿没女,就你那点可怜巴巴的存款,老了也只能住最便宜的养老院。”
“拉了尿了护工不管你,兜在纸尿裤里捂一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等你因为喝酒中风不能动了就被人扔在床上等死……”
吴丽呵斥她:“夏夏别说了!”
夏夏随手把纸巾扔进烟灰缸,看着魏金海因为愤怒涨成紫红色的脸,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泼我没关系,好好想想该怎么对我妈,想想还要不要在外面找女人。”
“这么多年我妈给你洗衣服做饭抱怨过什么如果你还执意要出去鬼混我也不拦着,但你再敢放我妈一个人在家不管她,让她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以后别想我给你养老!”
吴丽:“夏夏!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夏夏饭吃到一半,胃口全无,穿好衣服带上钥匙出门透气。
门口走廊放着个大号不锈钢盆子,里面装了满满零碎的猪肉块,这是吴丽从楼下烧烤店接来的私活,用铁签子把肉串好,一盆给她三十块钱,吴丽每天都抱两大盆回来,叫夏夏和她一起串。
今晚魏金海回来了,吴丽一定无法在夜里烧烤店开门前串好。
夏夏把盆子抱到一楼露天走廊能照到月亮的地方,坐在台阶上一个人对着月光串签子。
猪肉是从冰柜里刚取出来的,上面还带着冰渣,夏夏手被冻得通红,脸也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有电话打进来,她擦干净手,接了电话。
谢淮嗓音温柔:“在干嘛”
夏夏随口说:“在家看电视。”
谢淮在电话那头轻声笑,夏夏还不明白他笑什么,耳朵里忽然听到鞋子摩擦青砖地面的声响。
夏夏抬头,看见谢淮站在大院的巷子口。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身材颀长挺拔,举着手机:“夏姐,在家就这么不修边幅啊”</p>
夏夏怕蹭脏自己的衣服,穿着吴丽的旧外套,头发松松散散扎着一个很低的马尾辫,早起时嫌水冷也没洗脸,被冻得瑟瑟发抖团着肩膀坐在那里,一眼看过去确实挺颓废的。
谢淮走过来,眼里带着笑意:“在家看电视,骗我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