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轻窄,压舱又全被喝空了, 掉头快行很容易, 李敛使足了内力点篙大划, 不过一盏茶时辰便操舟追上了远下的夜航船。
待靠过去,张和才站到轻舟栏杆去看。
远看那夜航船时,他以灯做数,以为是艘中等画舫般高矮的航船,近了才发现不过是几艘联舟的把戏, 为了惹眼才高挑了灯笼,上书陈氏李氏夜舟云云。
航船五艘用铁索系在一处, 四条运人,一条充作食肆,卖些热汤馄饨,现杀的鱼与肉, 大碗的酒。那船船身简陋,舱帘破旧, 身子极狭小,几乎同不系舟一般大, 可又得容下许多客人, 舱也下得深,需佝偻着身子才能出入, 人在舱内常常得蜷缩着休息。
众人中除了张和才都十分兴奋,其中林霄尤甚,自见了李氏那艘搁在船板上的烧刀子便一个劲儿吞唾沫, 催着李敛赶紧划。
张和才无可无不可,瞄了一眼林霄,他迟疑着低声问李敛:“他今夜喝了不少罢”
李敛闻言笑道:“老头儿,你心疼银子了”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废话,那可都是我的。”又道,“我倒不是说这个,他真不怕喝多了栽了吗”
李敛道:“甭管他。”
她的话不耐烦,但张和才听出了里头对林霄功夫的放心,就像一个许诺。
他不再多言。
夜航船上船主向他们丢来麻绳,林霄李和桢二人一把接了,一头一尾系上,拉拉扯扯,不系舟与舟群接到一起。
众人登上去,张和才也跟着李敛走,踏上船板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他第一次自觉自愿地进入李敛的人生。
想到这,他又愣一愣。
他想起之前,在自己的日子里一片完整的逃亡好不容易转成安定,却叫她一脚踹破,闹得个鸡犬不宁,但要没有李敛,他早死了。
李敛把他的一切搅得破碎不堪,可江湖人有情有义,她把自己的日子献给他。
酒与歌,血与刀,她准他进入。
不,她准他侵入。
皇上大臣的一生在朝前,娘娘妃子们的一生在后宫里,他们对着吃饭,睡觉,说些闲话,但从不互相侵入。他们碰撞,然后滑开。
那么多人活那么多世,寻媳妇找丈夫,谁又能允许对方侵入自己的人生。
张和才回头看他的小舟,眼神不像在看船,水波澹澹,船帮与船帮轻轻相撞,给张和才两个世界接壤的错觉。
“看什么呢”
看夏夜的一个梦。
“老头儿看什么呢”
李敛在他脸前头打了两个响指,张和才回过神,嗯了一声。
李敛笑了,道:“你眼神儿怎么直了,累了”
她一问,张和才真觉出累来,便点头又嗯了一声。
李敛不嫌他,只又笑道:“累了坐。”按着他在一处落脚点坐下来,仰头冲中间那船上厨子吆喝,招呼吃食,也还要酒喝。
张和才拢起袖子,蹙眉道:“你们这酒就没够儿的吗”
他不嘴贱,李敛便也不说什么怪话,只道:“那我不喝了,他们你别管。”
张和才忍不住打鼻子里哼一声,轻声道:“我看你这些个友人,没个能活过五十的。”
李敛大笑两声,起身接过李和桢要的两个肘子,林霄执两坛酒过来坐下,冲张和才比一比拇指,道:“好眼力。”显然是听见了他方才的低语。
张和才脸上一时有些窘,又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咳嗽一声。
李敛仿若没见到林霄这人,自顾自接着张和才的话回道:“五十老头儿,你可太抬举了,过了三十五能在江湖上见着面儿的旧人就不多了,四十往上打更是少的。”
这个数明显吓着张和才了,他抿抿嘴,没忍住道:“那你们不……”
“不。”
水面传来响声,李敛抬眼看过去,切断了张和才的话。
“我们各安天命。”
李敛话落,水面笃笃笃几声,众人只听得远处黄衣一座大肉山唱一声佛号,朗盛大笑道:“新丝卖得贯腰缠,一路归途生晚烟——”
身后舟上人忽然齐声回应,亦笑道:“清水港看明月上,观音关趁夜航船。”
李敛与皮肉猛然一紧。
她很快站了起来,张和才连忙跟她一起站起来。李敛将张和才护在身侧。
渡厄脚程飞快,轻功大踏几步飞身上船来,咚的一声,船身被他震得偏荡,李敛拉紧张和才稳稳立在船尾,穿上其他客人或站或坐,也都各自稳稳不动。
张和才感觉李敛连气息都变了。
他扭头去看李敛,想要询问,却在她眼中见到了翻涌的杀意,他很快什么都不敢问了。
他闭上嘴,李敛却张开嘴。
李敛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人答她。
李敛眯起眼:“‘鬼脚’老七,‘三花手’刘林,木道人,‘岳王剑’杨德时,‘四十节’陶然……还要我点吗”她扭头接着看向林霄那方,“还有你们三个,半个江湖榜都在这儿了。”
她冷声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敛话开头时林霄正仰头饮酒,带着微絮的清液打湿了他的衣襟,她话落后林霄放下酒坛,抹了把脸,笑嘻嘻道:“如你所见。”
李敛眼下的肉抽搐。
她缓缓道:“物泽大师恐怕不在乌江府罢。”
林霄笑道:“不,他是在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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