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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解摩弑母

“圣上,圣上!圣上该是风华正茂之时,为何隔日不见,圣上龙体便已枯槁如此!圣上……臣心中,臣心中悲痛莫名!圣上……容许臣失态一时罢……”朝臣们当中,年纪最大、也最为忠心的大理寺卿姚三省跪倒在龙‘床’之前,痛哭流涕,其他诸位大臣,也都是面‘露’哀‘色’,还有许多的不可置信。

虽然‘床’边熙熙攘攘,道庆帝却一动不动,就好似早已化成石块了。只有那双死鱼眼一样浑浊的眼睛,在听到老臣姚三省痛哭出声的时候,微微动了动。

‘阴’太后面‘色’哀戚,摇摇‘欲’坠,在两名宫婢的搀扶下拭着泪叹道:“哀家如何想得到,圣上的龙体会衰退得如此迅速。这些日子以来,是千般‘药’方、万般法子,都与圣上尝试过了,只是毫不起效。诸位重臣……还请快快为圣上拟下立太子之旨意罢,千万勿要令我大丹江山社稷无人可继,致使江山崩颓,战‘乱’四起,生灵涂炭……”

朝臣们也知此是要事,便都迅速地分工合作,礼部尚书亲自拟旨,相公、丞公二人亲自坐在圣上龙‘床’边上,一字一字,慢慢地将草拟的立太子诏书念给圣上听。

将草拟的诏书反复念了三遍,下面便是重头戏了——王磐和谢华德二人商量了一下,由华德来问道:“圣上‘欲’择那一位皇子为太子?还请圣上示下。”

道庆帝方才是一直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那份诏书的内容。但华德问到择谁为太子的问题,道庆帝眼中立即便多了几分活气,他枯干萎缩的嘴‘唇’很艰难地动了一动。

华德低头附耳去听,反复几回,都道听不清圣上旨意。

没有办法,辅公朱谦泺出了个主意道:“不若如此罢。便请圣上以眨眼为号。若是圣上‘欲’择大皇子,便请眨一下眼,若是二皇子,便请眨两下。若是三皇子,便请眨三下。”

朝臣们都道好,遂而华德重新将诏书念了一遍。

屋中十数个人,全数紧紧盯着圣上的眼睛。

道庆帝慢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了。

眨眼一下。

众人摒息凝神。

道庆帝的眼睛又一点点地闭上了,眼角有一滴浊泪,慢慢渗下。

“圣上是‘欲’立大皇子威为太子吗?”良久,王磐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人相应。

又是良久,‘阴’太后忽然扑到了道庆帝身边,高声哭道:“我儿,我儿!我儿,你去得苦呀……”

王磐、朱谦泺等人连忙叫人请开了‘阴’太后,又叫角落里的陈御医过来为圣上诊脉。

陈御医从圣上鼻下收回了手,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说:“圣上……圣上宾天了……”

霎时间哭声便从甘‘露’殿传开了,像涟漪一样,很快‘荡’遍了整个皇宫。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

道庆五年四月初三夜,大丹朝第六任皇帝,道庆帝宫车晏驾,阖国同悲。

道庆帝临去之前,立大皇子钱威为太子。

四月初四日,年方五岁的太子钱威登钟山焚香行祭,就此登位为帝,每日由太皇太后‘阴’氏亲自陪伴,临朝视政。

……

四月中旬,道庆帝驾崩,威帝登基的消息传到了东北前线。

“国内调拨的粮草还未到鸭绿水?”营帐之中,卫羿冷声问刚刚掀起布帘进来的黄斗。

黄斗清瘦黄黑的面上扯了个大咧咧的笑容,回答道:“是还未曾有粮草到来的消息。都尉,属下感觉着呢,如今的丞公比起老丞公可差得远了!当年老丞公在世的时候,何曾怠慢过我等粮草?便是最艰难的时候,我等兵士所需物资,也是使劲儿管够的。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丞公如此轻慢,怕是压根儿不晓得贻误军机是何意思。”

卫旺大声道:“那些个高官都是身在金陵,日日高‘床’软枕,如何能知我们边地辛苦。如今小皇帝登基了,金陵大概也‘乱’得很,他丞公要做的事是越发多了,我等山长水远的,放一放、放二放他也心安理得呢!真是,干他娘的。”

卫羿厉眸一扫,卫旺立即啪啪给自己脸上‘抽’了两下,嘻嘻哈哈陪笑。卫旺也晓得自己说得不雅,那可是未来夫人、谢九娘子的母族,怎能不敬。

“都尉,我等手上的粮草还能支持十五日。”黄斗细细算了算,告诉卫羿道。

十五日的粮草,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这个库存已经极其危险了,便是卫羿今日便攻下了熊津城,立即率队返回鸭绿水,也只能勉强保证他手上的一万人回到的时候还不必饿肚子而已。

现任丞公是比老丞公差远了。

卫羿心中有了杀意。他冷声道:“大军明日清晨拔营,往熊津去。”

“遵令!”诸将领都是‘精’神一震,齐声应了。

新罗去冬派出一万人马进入大丹搜刮粮米,但最后是被卫羿率队伏击,夺回了近半不说,又杀死两千余人,令新罗元气大伤。进入这个‘春’季,青黄不接之时也正是新罗实力最弱的时候。卫羿指挥眼光独到,又肯冲在最先,他的兵马一向锐气十足,一路往南,打下了三座城,根本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他们距离熊津,已经只剩两日急行军的距离。

——

去冬表现差劲的忠武将军殷林力已经被换掉了,连降三级,灰溜溜地收拾包袱去了大丹北部,手上分了两千人马,驻守一个小营地。

如今东北前线是以卫氏长子,卫乾将军为帅,统领卫氏兵马四万,分左中右三路,越过鸭绿水,从北往南压入新罗。而南边是朱氏‘精’锐海军万人,从新罗半岛最南端登陆。

由于去冬在鸭绿水战线的优异指挥表现,卫羿在军中上下饱受赞誉,毫无争议地被提了一级。如今他被任命为大丹东征军右偏将,麾下率一万兵马,从右路攻打新罗。

卫羿分到的一万兵马,除了原本是他麾下的三千余人之外,其余都是之前在殷林力麾下听令的兵士。这样一批兵士,在一开始对卫羿的态度是很有些微妙的,谁都知道这位上司实力高强,在战场上表现优异,跟着这样的上司肯定有‘肉’吃。

但若是论起来,就是这位新东家特别好的表现,对比得他们的老东家成了渣渣,如今还被贬到了极北之地去吃西北风。人总是有些念旧心理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和情绪在,这批兵士在心里,对卫羿就不可能完全忠诚了。

不过,这对卫羿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受命之后,他率队从鸭绿水往南一路急行军,一路好好地将麾下这批人‘操’练了一番,打了几场小胜仗,磨得没有人再敢有脾气。军中实力至上,恰好,卫羿他就是那个实力最高的人。

一万人马渐渐被卫羿磨砺出了锋刃,迅速前进,到四月十七日,终于兵临熊津城下。朱氏海军的先头部队两千人,其中便有朱兆新所率领的一支千人兵马,也只比卫羿等晚了半日到达,很兴奋地与卫羿等汇合了。

熊津是新罗都城,地势平坦,也是新罗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城中有五万户子民。新罗王的皇宫便在熊津城中,新罗王族子弟也多半都居住在这座繁华的城市。

新罗的城防水平与大丹兵马一路过来所遇的其他城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

这座都城的城墙是坚固的砖石结构,高有三丈,当中还设有瓮城、敌楼、战屋、藏兵‘洞’。城外环绕一道挖出的护城河,只要城‘门’一关便固若金汤。

熊津城‘门’,如今自然早已紧紧关闭,拒敌于外。

大丹兵马在熊津城外五里扎营,分三个方向,将整个熊津城围了起来。

朱兆新跟在卫羿身边,两人领着一批将领,骑马靠近熊津城的大‘门’视察。

转了一圈,朱兆新啧啧赞叹道:“娘的,看这城墙厚得!这些个新罗狗贼,怕不是从四五十年前就处心积虑地开始修这个城墙罢!这些个新罗王族明显是只管自己死活啊,这处城‘门’一关,他们就都像王八一样缩进壳子里,安全得很!只要有足够的粮食,他们能守上至少半年!熊津外的诸多州城,是都卖与我等了!”

卫羿坐在马背上,忽然取弓搭箭。弦成满月,而后一声嗡响,他手上的一支利箭朝熊津城墙上飞‘射’。

“啊——!”

利箭隔着近四百丈距离,呼啸着从那顶多只有人头大小的小窗里穿过,从瞭望小窗里侦查外界的一名新罗军士被利箭穿入了头颅正中,当即身死。

“将军好箭法!”

“好箭法!”

卫羿麾下的将领们一阵狂热的鼓噪,纷纷弯弓搭箭,朝城墙上不小心‘露’了头的新罗狗贼攻击。这批将领都是水平极高的,虽然隔着实在是远,但依然有三成箭支命中了目标。

一时间城墙上的新罗瞭望兵闻风丧胆,竟是不敢再‘露’出头来。

——

熊津城墙坚固,卫羿也不急着攻城。

一连三日,他只是带着一批箭术最好的人游走在熊津城外,一看见城墙上有人冒头,立即便是一箭‘射’去,少有不中的。

熊津城中的子民对城外来的这些大丹凶人已经怕得不行了,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大丹人下一秒就攻进了城里,大开杀戒。

第四日清晨,卫羿第一次尝试攻城。身穿铠甲的大丹军士扛着巨大的圆木柱子撞向城‘门’,直撞得那厚实的铁浇铸的城‘门’巨响不停,整个熊津城都好似震动个不住。

又有一批攀爬技术极佳、身体素质极好的军士从城墙根下往上攀爬,他们手上、脚尖都装有尖爪,能在城墙上扣得稳稳的,动作迅速,很快便接近了城墙上端。

新罗毕竟地域小,不可能像大丹这般,能从大量的子民之中筛选出身体素质最好的一批训练成军,所以军士素质比起大丹的,还是差了些。

新罗军士往下泼烧滚的水,大丹这些军士却人人都备有一块皮质披风,往头上一挡,滚水便流走了,毫发无伤。攀过城墙,如狼似虎的大丹军士将城墙上防守的新罗人杀了近二百,顶着攻击退走了,竟未曾留下任何一人的尸体。

经此一战,熊津城内的新罗人越发胆丧,甚至有些贪生怕死的贵族子弟,已经开始说着,不若开城‘门’投降罢!大丹人并不屠城,说不定只要他们愿意献上大量的财富,还能保住如今的地位。

——

第五日清晨,卫羿命人将大量的纸信绑在箭上,‘射’入熊津城中。

那纸上都是抄录了同一份征讨文书,征讨的便是去岁指使新罗兵马入侵大丹的朴南明、朴解摩,洋洋洒洒罗列了十大条罪状,勒令城中人立即‘交’出此二人,或能稍稍平息大丹人的怒火。最后还说到,只要新罗人配合些,‘交’出此二名战犯,熊津城放弃不打,他们退走也是可行的。

——

“什么?大丹人要朴南明和朴解摩?”新罗王是个又矮又胖的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嘴上有两撇狡猾的胡须。

他接过‘侍’卫呈上来的箭书,亲自细细看了,心下掂量了一下,当即道:“南明是我亲侄儿,身份贵重,又于我国有大大的功,如何能就此‘交’出去?——倒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半个残废罢了,去,去将朴解摩绑了,以长绳吊下城墙去,就当我将这东西送给他们大丹便是。时间拖得越长越好!我们的城很坚固,只要我们闭‘门’不出,他肯定攻不破的。去,去去,赶紧去。”

新罗王的心腹寺人金胜俊赶紧去了。

——

粗黑的‘药’罐架在简陋的泥灶上,干柴加进灶下,火焰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常年烟熏火燎,这个只有三面矮墙和一个茅草屋顶的厨房角落里,早已经是四处乌黑,分外脏‘乱’了。

朴解摩与母亲一道居住在皇宫最外围的一圈小房子里。这里是皇宫地位最低贱的奴仆居住的区域。

金胜俊带着十数名‘侍’卫冲进‘门’的时候,朴解摩正艰难地用着仅剩的手给母亲熬‘药’。

“王让你来绑了我?因为大丹人要拿我算账?是卫家子出的招罢……”听了那寺人的话,朴解摩俊雅的面容上浮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饱经风霜沉浮,在他身上已经不再有一种被‘精’心保护的‘精’致俊美了,但又另有一种奇异的气质慢慢萦绕开来。

金胜俊尖声说道:“朴解摩,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在去年冬天犯的错,还不曾赎罪完毕,如今王给你一个将功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机会,便是让我去送死?”朴解摩轻轻地笑了一下。他低头用烧火棍捅了捅灶火眼儿,让灶火燃得平均些。

明明是面对着如此一条死路,此人竟还如此淡定。金胜俊倒是不淡定了,也不打算再与朴解摩磨蹭,尖声叫左右道:“上去将他拿下!”

‘侍’卫们正要动手,朴解摩慢声道:“对我新罗,我不论如何都是有贡献的,你若是对我不敬,传了出去,恐怕也不好说话。”拿话约住了金胜俊,他才又道:“恳请金掌事稍等。我愿随你们去,但王必须给我一个承诺,在我离开之后,要派人好好照顾我的母亲。”

金胜俊面‘露’不耐,谁不知这朴解摩的母亲,不过是皇宫里最低贱的一个灶下婢?他们新罗以母为尊,高贵的母亲生的孩子才是高贵的血脉,奴婢生的孩子,即使是王的孩子,也只能在泥地里翻滚。

王对朴解摩是根本不曾放在眼里,王还有五个出身高贵的儿子,三位出身高贵的妻子,怎会在乎朴解摩这个病怏怏的母亲的死活。

但金胜俊此刻也不想节外生枝,遂只是敷衍道:“念在你护驾救国有功,王定然是要好好照顾你母亲。”

“那我就放心了。”朴解摩又是笑了笑。正好‘药’熬好了,他慢慢地将‘药’倒进‘药’碗里,端了起来,含笑道:“已经是最后一回了,让我服‘侍’我母亲饮完这碗‘药’罢。”

他往金胜俊一瞧,那张几近完美的面容微微含笑。也不知是怎的,金胜俊也就默许了。

——

“娘,该饮‘药’了。”

朴解摩朝‘床’榻上的‘妇’人柔声说道。

他将‘药’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这屋子里昏暗得很,一扇牖窗开在角落里,微微透进些光亮来,叫人勉强看得清黄泥夯的墙,粗糙不平的地面,茅草覆盖的屋顶。屋内的家具就只有‘妇’人躺着的‘床’榻,和两张矮凳而已。

‘床’上那‘妇’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给了儿子一个淡淡的几近于无的笑容。她约有四十岁了,面‘色’十分苍白,身材娇小,容颜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的几分美丽。

‘妇’人看着儿子捏碎了一丸小小的‘药’丸,尽数投进了‘药’碗里。

“好……该饮‘药’了……”她带着笑意说,深深地点了点头。

朴解摩用崩了个缺口的汤匙将乌黑的‘药’汤轻轻搅拌了一阵,待它凉得差不多了,便单手端起来,递到母亲嘴边。

‘妇’人慢慢将一碗‘药’饮了下去,眼泪潸潸而落。

儿子帮着她重新又躺到了‘床’上,帮她盖好土黄‘色’的粗布被单。

‘妇’人看着她的儿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娘好好睡。儿会好好照料自己。”朴解摩柔声道。他倾身在‘床’边看了片刻,而后移开了墙角落的一块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牢牢挂在脖颈上。

而后他从角落的牖窗翻了出去,离开了。

——

屋里头毫无声息,在外头等得不耐烦,金胜俊大声喝骂着,带着人冲进了这低矮的屋子。‘床’上悄悄地躺着一个‘妇’人,那原定要绑起来送到大丹人手上的朴解摩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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