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叶峰招惹的是别人,方明辉看在两家交情的面子上,自然能替他圆回来;可好巧不巧,叶峰出门前没看黄历,招惹的人里偏偏有一个江可舟,真要让叶峥知道,叶峰的好日子也别想过了。
叶峰嚣张归嚣张,但胆子还没大到在两个哥哥面前造次。当年他妈宋婕领着五岁的叶峰进门时,叶峻即将结婚,叶峥马上要读大学。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但凡叶峻叶峥稍微狠心一点,恐怕叶峰今天就没机会站在这里跟他们叫板了。
叶峻如今的平和气质是娶了孙清宁之后才慢慢收敛下来的,没结婚时行事专断作风冷酷,如同他名字的真实写照;叶峥从小看着沉稳有度,实则城府颇深,而且他母亲去世得早,整个人基本是一个大写的六亲不认。两个人谁都不是善茬,当年要对付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崽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那一年两人在书房谈事的时候,叶峰其实就躲在书柜里打瞌睡。他胆战心惊地听着自己的名字从两个哥哥口中轻飘飘落下,不带感情地,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突然多出来的东西究竟该往哪里摆。
他的小命就在两人言语搭就的悬崖边缘走了一圈,叶峻原本想把他送到国外,再随便搞个事故了事,好在叶峥手下留情,劝叶峻婚事在即,沾这种事不吉利,放他一马就当积德了。当时宋婕初入家门,立足未稳,也幸亏叶峰那时已经长到五岁了,算是个小人,叶峻和叶峥心存怜意,不忍下狠手。他要是还在娘胎里,估计不一定能活到落地的时候。
这场书房密谈给叶峰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导致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见了叶峻或者叶峥都要绕着走。后来长大懂事了,才明白那些话分明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否则以他大哥二哥的谨慎,在谈关于他的事情时,怎么可能不事先确定他一定被排除在外
至此,叶家三兄弟在无形之中达成了平衡。叶峻的集团掌门人地位不可动摇,叶峥单独接掌了西华集团规模第二大的娱乐产业,这两人之间的同盟坚不可摧。叶峰游离在核心之外,他愿意当个吃穿不愁的少爷也好、愿意在某个新的领域施展拳脚也罢,只要不打西华集团的主意,没人会阻挠他。
叶峰很清楚,自己这些年挥霍嚣张的资本,甚至方明辉肯好声好气地与他说话,全是看在他两个哥哥的面子上,是对他这些年安分守己的奖赏与鼓励。眼下要他对江可舟服软,实际上还是向他二哥低头。
“想明白了”方明辉瞅着他,“想好了我把人家请过来,你态度诚恳点。”
中二少年叶峰感觉十分丢脸,不耐烦道:“知道了。”
方明辉笑眯眯地来到江可舟旁边,道:“江少,借一步说话。这边请。”
江可舟跟着他走到大堂无人处,叶峰早就等在那里,直勾勾地瞪了他两秒,随后拧着眉头,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刚才是我不对。”
江可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是借了谁天大的面子,哭笑不得地说:“叶先生不用这样,一场误会而已。”
方明辉把胳膊往叶峰肩膀上一搭:“嗨,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呀小峰给你江哥赔个不是,今儿这事就算过去了。”
“好了,好了,”江可舟听见“一家人”尴尬得不行,摆了摆手,“我朋友们也是一时冲动,刚才多有得罪,叶先生别放在心上。”
叶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不自在地道:“没事我带人先走了。”
方明辉和江可舟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他主动退让的表示,方明辉立刻笑起来:“好孩子,以后有空常来玩,下回方哥陪你喝酒。”
叶峰蔫头耷拉脑地应了一声,又磨磨蹭蹭地转向江可舟。江可舟想了想,朝他伸出手:“心领了,多谢。”
叶峰瞅着那只纤长有力的右手,干巴巴地笑道:“咳、不客气。那什么,握手就算了……我怕某些人泛酸,再一刀劈了我。”
江可舟万万没想到居然被这小兔崽子反摆了一道,原地愣住了。在旁边看好戏的方老板当即笑成了狗,假模假样地在叶峰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瞎说什么大实话!”
虚伪。
这场争执最后以叶峰的退让告终,除了苏达略约猜出点内情,其他人全是一头雾水,被江可舟编了几句瞎话岔过去。方明辉亲自把一行人送进楼上包间,安排好后江可舟又出来单独跟他道了谢,随后趁机脱离大部队,先行退场了。
他坐上出租车才给苏达打电话,解释说自己再待下去太尴尬,为了避免揣测追问干脆提前避开。这事涉及隐私,苏达也不好多问,只得让他注意安全,到家了记得说一声。
天寒地冻的深夜里,偌大的公寓被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孤独就像浇在头上的一盆冷水,从无数热闹与欢笑中骤然跌落人间。
屋子太大了,总是显得很空,精装修也装不出人气来。或许在不开灯的时候,苍白月光照见的才是它真正的模样:空调卷起朔风,洗手盆盛满秋雨,大理石地面上荒草疯长,不锈钢橱柜里苔痕暗生。
举目四顾,皆是茫然。
江可舟头脑放空地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拖着脚步去洗澡。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面容尚且年轻,可眼神却老了。
也许是今晚的同学会让他看见了失之交臂的“别人的人生”,并且清晰意识到原来岁月一去不回头,哪怕他以后再努力追逐,终有一天站到同样的位置,也无法完整复制这段年岁里真实鲜活的心境。
江可舟十五岁离家,一心想挣脱那个贫穷破旧的筒子楼烙在他身上的印记。在人海中浮沉挣扎了十年,他本以为自己跌跌撞撞、不肯停歇地走了这么久,已经走出了足够远的距离,然而今夜灯火辉煌,照亮周遭,他却骤然发现自己仍然困守井底,四壁皆是牢笼――
而头顶高悬的那方天空,依旧遥远得像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手机铃声打碎了沉寂的空气,也将江可舟从白茫茫的水雾中打捞出来。
他裹着浴袍钻进被子里,毛巾垫在枕上,毫不讲究地顶着一头湿发躺下去。做完这些江可舟才接起电话。随后叶峥的声音便和棉被的暖意一起涌进来。
“干什么呢”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江可舟的上下眼皮开始有点要合上的趋势。
“刚躺下。”
“这么早就睡了你们不是有同学聚会”
江可舟翻了个身,把棉被拉到下巴,脑袋几乎要埋进枕头里:“方老板给你打电话告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