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惊动宿鸟无数,一道温润的声音带着冷意响起:“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这声音——初妍一个激灵,硬生生地清醒了几分。
粗噶的声音绝望地怒吼道:“宋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劝你一句,凡事留一线,莫要赶尽杀绝!”
先前说话的人不为所动,倒数道:“三、二……”
马蹄声再响,显然那人又开始逃跑。
“一。放箭!”
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马儿一声惊嘶,骤失前蹄,将鞍上骑士掀了下来,还未落地,就被铺天盖地的利箭射成了刺猬。
凄厉的惨叫声中,沉重的尸体重重落地,鲜血顺着草丛蜿蜒流过,一片猩红。
做个梦而已,要不要这样血淋淋的初妍吓呆了,连眼睛都忘了闭,趴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心中不停默念: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四周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小步跑过来,在中箭骑士的鼻下探了探道:“已经断气了。”
先前的声音毫无波澜,淡淡吩咐:“搜身。”
那人正要应下,无意间一扭头,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口,半晌,瞪着眼,抖着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初妍顿时恼了:你才是妖精,你们全家都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声响起,越来越近。她的视线中忽然多了一角绯色官袍,一双芒鞋,熟悉得刺眼。
仿佛有所感应,初妍慢慢抬起头来。
月光淡淡,为来人身上绯色纻丝团花盘领袍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他的容颜隐在暗影中,无法看清,只能看到一只干净漂亮,修长如玉的手垂在身侧。手腕上,一圈圈盘绕着一串暗色的,看着已有些年头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
她混沌的大脑“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觉屏住。
无数情绪纷涌而至,又似空空荡荡,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佛珠,迟疑开口道:“阿兄”
晚风吹过,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声音。来人的目光动了动,落到她狼狈的身形上。
他听到了她唤他的声音!
也是,这人自幼修习禅功,耳朵原本就比狗还灵。听不到才奇怪。初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男人弯下腰来,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颜一点点清晰起来。
君子皎皎,世间无双,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着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声音亦清润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认得我”
咦,他不认得她他怎么会不认得她!
初妍愕然,睁大眼睛,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张清雅绝俗的面容,眉如墨画,眼若星辰,肤若白玉,发似乌檀,浅色的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大红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庸俗,反而因那点绚烂,多了丝烟火气,愈衬得他如青松劲竹,佼佼不群。
是宋炽,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可怕的宋炽,而是她十四岁那年初遇的,正当年轻,温柔矜贵,令她怀念的阿兄。
那时,他还是人人艳羡,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圣眷优渥,履历光鲜无比:
十六岁成为北直隶的解元,十七岁殿前钦点为探花郎。
庶吉士散馆后,他放弃成为翰林院编修,自请为州县,去了烽火正起的山西,做了灵丘县的父母官;
仅一年,大破前来偷袭的鞑靼骑兵,破格升正六品大同府通判;
又一年,大同大捷,他调度、督运粮草有功,在座师工部尚书,阁老廖定昆的举荐下,调入京中,迁为正五品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之后不过短短三年,考核优等,越级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升迁之快,在整个永寿朝都是数一数二的。
初妍至今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震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颜清隽,气质出尘,形状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时,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温暖。
她曾以为他是天上之月,清辉朗朗,高华若仙,用尽全力,只为抓住他给她的那一点虚幻的暖意。后来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他可以是慈悲的仙人,也可以是可怕的魔鬼。在被命运打落到无边的黑暗中后,他心中的恶鬼彻底被放出,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一步步,踩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尸骨,东山再起,权倾天下。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将会变得多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阵咳嗽,慢慢平静下来。在后宫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偶尔会怀念初遇时的他,虽然骨子里冷情依旧,对她却极好极好。她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在那件事发生后,没有躲在他身后,而是站出来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重来。只有在梦中才能奢望再现。
初妍渐渐热泪盈眶:如果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该有多好。一切都还未发生,他们还是最初的模样。
宋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几眼,落到她含泪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惊艳之色一闪而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神情温煦:“先上来再说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落入他掌心。
宋炽正要握紧,她冰冷的指尖忽然滑过他的掌心,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线被扯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从断口纷坠而下,地面、溪中,到处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