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妃死的那天,怀章第一次见到杨阿琅。她垂着黑发, 穿碧色外衫, 小小的脸奶白一团, 纤柔的身姿脚步虚弱,像随时会断的线袅袅一丝, 从缀满月光的台阶走过, 进了贵妃的屋子。
怀章转头问宫人“那是谁?”
宫人“她是大公主, 殿下, 您该唤她阿姊。”
怀章排行第四, 前头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其余人他都识得,唯有这个大公主,他从未见过。不仅仅是大公主,大公主的母妃, 传说中深得父皇宠爱的玉宸妃, 他也没有见过。
他虽没有见过,却听宫里其他人提过“那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他不知道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该长什么模样, 今日见了杨阿琅,或许便知天下最漂亮的女孩子该长什么样。
女孩子和女人不一样,女人都是父皇的, 而这些未长成的女孩子, 属于未来的皇帝。
兴许他会做皇帝。怀章躲在帘后, 从遥远的幻想中回过神, 屋内杨阿琅正在哭, 自她来了这里,便没有一日不在哭。
她死了母亲,哭是应该的。
更何况——她那样的身份。
野种。
父皇为玉宸妃母女修的华贵宫殿,挡得住风雨,却挡不住人们的嘴。不过这些年杀掉一批又一批多嘴的宫人后,也就没人再敢将话四处传了。
外面虽然没有敢人说,但大门一关,私下里嫔妃聊话,总有那么一两句。
母妃曾同他说“那是个的孽种,不配做你姐姐。”
玉宸妃离世,父皇忙着伤心,将杨阿琅从宸宫接出丢进母妃宫中照顾已是数月有余。不知她还能不能回去,或许父皇不会再记得她。毕竟是个野种,哪个男人喜欢养别人的孩子?
外头又有人在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一个失去母亲保护的幼崽,有的是人等着吸她的血吃她的肉。
贵妃不在宫中,宫人只得来找怀章。怀章知道他母妃是故意的,选在这个时候离宫,为的是佯装不知情。他挥挥手,没有阻拦,让人将那群好事的嫔妃放了进来。这其中还有他的几个异母姊妹,年纪不大,手段不小。
屋子里闹哄哄,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安静下来。
人走后,怀章迈进屋,目光四寻,落在角落里。
她吓得不轻,蜷缩一团,脸色僵硬苍白。她有双深深长长的眼,哭起来睫毛颤颤,泪珠簌簌往下坠,很是好看。
她抬起眼帘望他,含了泪的黑水井,幽幽地泛着光。
怀章措手不及。
三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他。
她总算看到他了,怀章解气地想。
“莫……莫哭。”杨阿琅脑子里嗡嗡的扯着线,从恐惧与伤心中回过神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男孩子紧张稚嫩的安慰。
他看起来很不安,青涩的面庞写满疑惑,好奇的眼大大张着望她,像所有天真无辜的孩童那般,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善良地为她擦掉眼泪。
“我叫怀章。”她听见他这样问,“你知道我吗?”
杨阿琅点点头又摇摇头。深宫大内,她与她的母亲被护得极好,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是贵妃的儿子,她只知道这个。
“我也知道你。”怀章不在意她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站得笔直,享受俯瞰的滋味。她个头比他略高,站起来高过他一截,现在这样正好,他可以看清她黑亮的脑勺,一小团,他将手搭上去。
“你是住在宸宫的长姐。”他摸着她的脑袋慢慢蹲下去,目光持平,他露出甜甜笑容“以后我可以唤你阿姊吗?”
杨阿琅鼻头一酸,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地上。
多日来的煎熬几乎将她击垮,自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以亲人的身份同她说话。
怀章被少女抱在怀中,她的泪水落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尝了尝,很美味,像是甘泉。
“阿姊”两字,成了人们在贵妃宫中最常听到的声音。
丧母的少女不再终日以泪洗面,她的脸上开始有笑容。
贵妃告诫怀章“不要太过亲近她,你明知道,她不算你姐姐。”
怀章不以为然“母妃以为,父皇真能舍了她?”
贵妃默不作声。
储君之位尚悬,皇帝的喜好能够左右一切。
不久后,皇帝的口谕传来,接杨阿琅回宸宫。
贵妃沮丧之余颇为庆幸“亏得怀章你目光长远,娘自愧不如。”
怀章望向杨阿琅住的屋子,眉头紧锁,心中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
“以后你常来看我。”杨阿琅指了宸宫的方向,“你若要来,我派人接你,我们隔得远,走路要大半日。”
宫殿巍峨,座座如山。她一走,他们果然隔得远。怀章用脚量过,整整三万八千七百四十一步。
怀章出现在宸宫时,杨阿琅以为自己看错“怀章?”
“阿姊。”怀章双脚疼痛难忍,再也走不了一步。
杨阿琅扶他,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你叫我来的。”
杨阿琅疑惑“我何时叫你来了?”
怀章答“昨日。”
昨日他们才分别。
杨阿琅心疼不已,怀章趁势倒入杨阿琅怀中。
他蹭着她的手臂,闭眼静想,如今她纤瘦的身体勉强能够撑住他,等他再长两年,她便再也撑不住他。他会有高高的个子,壮硕的胸膛,他能将她抱起,从宸宫到华阳宫,这三万八千七百四十一步,兴许他可以抱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距离玉宸妃逝世已有两年,哀恸的皇帝仍未从阴影中走出。他老了,需要一个太子。
杨阿琅的荣宠无人能及,宫中人人巴结,宸宫的盛况比从前玉宸妃在时更甚。
“你为何不唤她们?她们也是你姐姐。”宫宴上,杨阿琅悄悄将一枚洗净的玉果塞给怀章。怀章爱吃这个,总和她讨要。即便她吃得只剩半个,他也要讨了去吃。
怀章握住杨阿琅的手。她长开了,手指也长了,柔柔软软攥在指间,像是抚一缕嫩笋芽。他低在她耳边“她们虽是我的姐姐,但不配我的一声阿姊。我的阿姊只有一人。”
杨阿琅拍开他的手,长姐威仪尽显“不许调皮。”
怀章撅嘴委屈“阿姊嫌弃怀章。”
他倒打一耙,杨阿琅舍不得骂,瞪圆眼问“我何时嫌弃你了?”
怀章黑亮的眼像是要挤出泪来“你让我唤别人阿姊。”
杨阿琅束手就擒“好好好,不唤别人,以后就只唤我一人。”
怀章脑袋搁过去,靠着她的肩头绵绵长长唤了声“阿姊。”
杨阿琅笑着应下“嗯。”
怀章孩子气般撒娇,将她塞来的果子还过去“这果子甜不甜?阿姊替我尝一口,若是甜,我才吃。”
杨阿琅故意咬一大口,汁水溅到怀章唇边,怀章笑兮兮舔了舔“真甜。”
杨阿琅将果子塞进他嘴里“没地甜死你。”
怀章沿着咬痕处细品慢尝,狡黠笑道“多谢阿姊赏赐,怀章不胜感激。”
这一夜宫宴过后,皇帝留怀章宿昭阳外殿,父子俩共枕叙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