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茫然,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
之后二人一直同船。
虞追面对天子,如临大敌。天子却对她和颜悦色,让她奇怪天子怎么和别人口中说的不一样。天子从来没对她发过怒,几日下来,她竟然有些不怕他了。而有一晚,虞追孤独地坐在舱中,有些寂寞。她忽听到一阵琴声,她心中一动,走出舱门。
内宦相迎,将她迎娶了露天台上。虞追意外地,看到竟是范宏在抚琴。她没想到他竟是会抚琴的,眼睛一时瞪大。而范宏抬头,向她扬下巴“我弹的什么,你有印象么”
虞追眼眸微虚地飘了一下。
然后斩钉截铁“没有。”
周天子随意一扯嘴角,并不为难她。他坐在月光下,重新抚琴,既然虞追不承认她听过这样的小曲,他就自己用姑苏那边的方言,将那曲子哼唱了一遍。那样甜软的曲声,配着琴音有些奇怪,但是,虞追印象中的小曲,被范宏唱出了沧桑辽阔感
“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虞追安静地看着月光下抚琴而唱的青年,月光濛濛,他周身笼着烟,静谧而温情。他柔情款款,低目而笑,又时而抬目看她。他一眼又一眼地看她,眼中波光流动,勾着她的心,拖拽着她走向他。
虞追有些愣住。
一曲后,范宏推开琴,向她走来。他站到她面前,慢慢地伸手,手抚在她面颊上。
虞追目光一眨不眨,仰头看他。她眼中有少女的天真和羞赧,有大胆和窥探。她红着脸,静静地与他目光对视。她轻声“陛下,你在做什么”
范宏道“你眼睛里有光你自己知道么”
范宏忽然闭目。
心中酸涩。
想到了梦中她背对着自己的决然模样。
他深吸口气,将虞追搂入了怀中。怀中女郎有些慌张地僵住了,然他抱着她,在她躲之前,他喃声“我会好好对你的,别怕我。”
虞追怔住了,静静被他抱着。
很长的时间,虞追都想不通范宏为何对自己这样好。
她自觉自己除了美貌,什么也没有,甚至比旁的女郎反应还迟钝些。她的迟钝,竟然逗得范宏笑。范宏很喜欢逗她玩,惹了她后,他又来甜言蜜语地哄她。虞追身边可信任的侍女,忧心忡忡觉得天子恐怕只是见美人欣喜,想玩一玩美人。
虞追自己也这么觉得。
她悲观十分,总觉得范宏迟早会腻了她。
然而他二人回到周洛王宫后,范宏专门为她建了新的宫舍,平日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虞追每日都不用去向王后请安,虞追不想见谁就不见。虞追尝试着和宫中夫人建交,她笨拙地想成为一个称职的夫人,但是范宏不以为然,说她何必这般辛苦。
可是虞追觉得他总会厌倦自己,她要为自己留一个后手。
但是随着虞追怀孕,随着范宏差不多快住在她的宫舍中虞追渐渐觉得,也许天子是真爱她。
她想不通他为何真爱自己。
她诚惶诚恐,却又很开心。有时候爱情就是这般奇怪,她患得患失,她觉得自己不配。可是范宏的行为告诉她,她与众不同。只是有时候夜里,虞追半夜醒来,会见到范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渐渐大起来的肚子,目光有些哀伤。
有一夜,范宏又这般看着虞追的肚子时,虞追终于忍不住问他,他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
范宏愣了下,然后笑“怎么会。”
他脸色淡下,似静静想了一下,似在回忆什么。他缓慢的,伤怀的“我原本最喜欢他的。”
他原本最喜欢这个孩子如果不是虞追要逃,如果不是虞追怕他,要永远离开他他怎会用范翕来报复虞追然而虞追多傻,范翕又多强硬,范翕竟从来不给他母亲诉苦一句,让他母亲后悔。
范宏轻叹着抚着虞追的长发,轻声“追儿,这个孩子,取名为翕吧。不管是真是假,他始终是我们的孩子。”
虞追懵懂地在他怀里点头。
十月怀胎,虞追生下了一个男童,取名为翕。
范宏心中记得梦中虞追怀孕时,似被宫中一个夫人算计,范翕是早产而生的。现实中,范宏便千防万防,不让宫中任何人接近虞追。然而命运有时真的会诡异相同,范宏与大臣谈事时,后宫来报,说一只猫惊到了虞夫人,夫人提前发动了。
范宏脸色一下子苍白,梦中惨烈的一切重新如山海一般向他袭来。
但他是天子,生性之强胜过所有人。纵然压着许多事,范宏仍淡淡吩咐大臣离去,他去后宫看虞追,并让人查,哪里来的猫。
范翕依然是早产,平安生下,然身体羸弱。
那只猫也不是哪位夫人故意来害虞追的,不过是巧合。
相似又不同的一切,让范宏夜里盯着襁褓中的孩子,目色复杂十分。他想到范翕与自己的不亲近,想到范翕对自己的怨恨,想到丹凤台,想到之后自己杀尽楚国王室梦中这时候,正是他和虞追最后的一段平静日子了。
范宏心情格外古怪。
他却不发作,只是盯着襁褓中的幼儿不停地看。看得虞追心慌,白着脸问他“你、你莫不是看出什么了你、你是天子,上天眷顾你,也许你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不是看出我的翕儿活不长他是不是会早早夭折”
虞追目中含泪“都怪我胆小,被一只猫吓到”
范宏一怔,然后笑“你想什么呢翕儿很健康。你当我是神么,我怎么看得出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翕儿虽体弱,但幸运的是,他生在王室。你放心,他会健康长大”
他喃喃自语,似笑非笑“我看他活蹦乱跳,活得挺好的,还会和自己的父亲抢女人。”
他想到的,是梦里自己死前,范翕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和一吴国献给他的美人苟且。范宏那时候觉得有趣,他真想亲自问一问范翕,抢自己父王的女人,范翕是什么心情,是痛快,是爽,还是纠结
范宏兴致勃勃。
虞追见他的样子,不像是自己孩子活不长的样子,才松口气,瞪他一眼。
公子翕出生后,周天子就颇为宠爱这个孩子。公子翕生来体弱,王宫所有御医,几乎是全天候地伺候这个小公子。天子对公子翕的重视,让王后产生危机感,只觉得天子会废了太子的位份,改立虞夫人的儿子为太子。
然而周天子并未这么做。
他始终是天子,他爱虞追是一回事,他并不觉得范翕比自己的长子范启,是更好的天子人选。
范启生性淡漠凉薄,虽对谁都温和尊敬,但正是因为范启谁都不重视,才会一视同仁。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在感情上伤到范启。这才是一个天子最需要的品德博爱。
爱所有人,又不爱所有人。
而范翕不行。
在周天子眼中,范翕生性敏感,最易受伤。他在梦中虽不过问范翕的事,但他是知道范翕所有事情的。他知道范翕有多脆弱,又有多阴狠。这样的人,做一个诸侯王,尚可以逍遥自在,若是做天子,不知会被人伤多少次,才能拥有天子的寡情。
一个是长子生性就有的品德,一个是幼子几乎学不会的品德,范宏根本毫不犹豫地选范启为自己的继承人。
幸而虞追并不在乎那些,虞追只关心自己的儿子快乐健康,她在范宏刻意为她所建的世界中,保持着那份天真。与梦中的区别越来越大。
如今虞追最头疼的,不过是自己儿子的调皮。
明明体弱,偏偏事多。
经常虞追一个眼神没盯着,就发现范翕甩掉了所有人,自己偷溜出去了。然而范翕又体弱,他每次出去折腾一会,回来必然生病。虞追忧心忡忡地向范宏抱怨儿子的调皮,范宏只笑“你儿子就是那样,你别抱期待了。”
虞追也无法。
她管不住自己的儿子,范宏又对小公子格外宽容,小公子在王宫中,根本无法无天,谁也不怕。范翕整日领着和他一般大的小厮泉安,雄赳赳气昂昂,整日和母亲捉迷藏,让母亲到处派人找他。
偏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天子深宠公子翕,竟无人和虞夫人站到一起说公子翕,让虞追气恼。
范翕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范翕八岁的时候,多年的精心调养,几乎养好了他羸弱的体质。他已经很少生病,很少只能病歪歪倒床上,看别人家的小孩子玩儿。范翕调皮,又喜欢使坏。他几乎是宫中的“混世魔王”,哪个夫人听说虞夫人又没看住儿子,又让儿子跑了出去,夫人们都大惊失色,关闭宫门,怕范翕来闹到自己宫中。
因范翕小小年纪,却在宫中一假山玩耍时不小心把整个山烧毁了;他本想玩水,结果闹得水里的鱼全死了而他委屈十分,只觉得自己本是好心,看鱼儿太弱小,给鱼儿多喂了几口饭而已。
小公子生得漂亮,偏能惹事,人人头痛。
可是这样的他,天子都不管,谁又能管得了他呢
这日,范翕早上起床后,正高兴地和泉安商量着一会儿去哪里玩。两个小孩商量得兴高采烈时,虞夫人进来宫舍,告诉范翕“翕儿,今日不要乱跑,一会儿吹完早膳,母亲要带你去找你父王,我与你父王要领着你,和你姑姑见个面。”
范翕不高兴问“哪个姑姑啊”
虞追答“是你父王的姐姐,湖阳长公主。”
范翕哼道“我不去她有什么好看的”
虞追严肃道“你不觉得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姑母了么翕儿,不要闹。你姑母与姑父前年去齐国省亲时,弄丢了一个女儿。之后你姑母郁郁寡欢,一直没有回来周洛。近日他们夫妻才回来,是因你父王帮忙,找回了那个小女儿。他夫妻是进宫来向你父王道谢的,你到时候见了你姑母他们,不要乱说话,提人伤心事。”
范翕心不在焉“那你别让我去了呗,我本就不想去”
虞追在他头上敲一下,再次重复一遍。
母亲一直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什么姑姑和丢了的女儿,范翕听得烦,怕母亲再唠叨,他爽快答应下去。虞夫人半信半疑看他,出去时,又命人看住小公子,不要将小公子弄丢了。
然而一个时辰后,虞夫人再过来时,下人们已经弄丢了小公子,只剩下一个替公子顶罪的泉安。虞夫人寒着脸进宫殿,泉安就老实认错“我错了。”
虞夫人怒“你你就是认错认得快,却从来都和翕儿站一边,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再这样我就将你调离翕儿身边”
泉安作出谦卑听话状,心中却不以为然。有公子翕在,虞夫人心软,顶多只是说一说而已,才不会真的调开他。
而将泉安丢下顶罪,范翕已经快乐地逃离了关着自己的宫舍,走远了。他趴在一棵树上,小心观察下方母亲发怒,让整个宫殿的人都出去找他。但是众人找了许久都找不到,虞夫人最后无奈,只好尴尬地自己一人出去赴宴了。
看到母亲走了,范翕忍笑不住,心中又自得十分。
他轻快伶俐地从树上跳下,慢悠悠地沿着小径散步,准备绕一大圈,回去和成渝一起把泉安接出来,他们今日说不定可以偷偷溜出宫完。母亲整日小心翼翼,怕他受伤,但公子翕骄傲自大,全然不觉得自己会出事。
大人真是太烦了。
范翕晃着脑袋,在宫中躲着人走。他走到一湖边,忽看到湖边石凳前,坐着一个小女孩儿。
他心生好奇,因为宫中的公主们他都是见过的,这个小女孩儿的背影,他却没见过。范翕想了下,他稍微绕了一圈,站在一灌木后,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儿的样子。他看到那个小女孩儿,一下子怔住。
那个女孩儿低着头,安静坐着。秀眉轻拢,目有雾色。她柔柔弱弱,娇娇小小,偏又如花堆雪,玲珑乖巧。
她一人静静坐着,那般柔小,所有人都不愿去惊扰她。
像是神仙妹妹一般。
范翕看得怔住。
他喃喃自语“好好看呀。”
他一开口,就惊扰到了那个坐着的小女孩儿。女孩儿抬眼,向他看来。她面容完全露出,如烟拢雾,哀哀愁愁,花雪相融。
范翕痴痴般脱口而出“这么好看好想让她哭啊。哭起来会更好看吧”
那个小女孩儿听到了。
她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瞳眸看着范翕。范翕对上她目光,察觉自己的话被她听到了。他一时害羞,向她笑着打个招呼。那个小女孩儿仍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也不说话,而是起身,拽住了手边的一根芦苇。
她力气太小,拽不动。
范翕好心想助她,就奔了过去“妹妹我帮你。”
谁知他才到她身边,她就已经拽下了那根芦苇。小女孩儿手中的芦苇向水中轻轻一沾,手腕再向上一跳。芦苇沾了水,小女孩儿手轻轻一抖,芦苇上扬,一长杆的水,全甩到了奔过来站到她旁边好心想帮忙的范翕身上。
范翕被甩了一脸一身水,他不觉呆住,瞪大眼,看向这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抿唇,微微笑“你哭起来才更好看,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