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锐利的瞥着他,隐约记得七年前,梅间雪虽也是病着,还有一副玉树临风的骨架,言谈举止颇有高士风华,这回见面,竟全不像样。叹道:“天邪令的事让易临风和枯木子他们去操心,你安心养病,谁真指望你一个药罐子做多大事。”
梅间雪道:“别人都说我厌世清高,你还不知道我?”他笑了一阵,哑了嗓子,“我啊,空有一副冰雪心肠,可惜命数不济。”
谢离沉吟道:“这几年我去了不少地方,奇人异事也见过不少,左右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等红莲的事了了,我带你瞧病去,踏遍大江南北,访尽天下名医,总能找得到法子。”
“我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自己的毛病,我还不清楚?”梅间雪苦涩一笑,方才眼里的一点光芒寂灭下去,“当年的事伤了根本,救不得了。”
他收起手帕,示意谢离放下手臂,在他脸上打量了一圈,蹙眉道:“你的脸色这样差,来,我看一看。”
谢离见再说也是徒增他伤心,便停住话茬,静静将手腕伸给他,梅间雪诊完左脉,再诊右脉,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阴沉,最后将他的手腕往小布枕头重重一搁,怒意隐而不发:“我们以命全力护你,你自己却不知珍重……这病我诊不了,你自己说。”
谢离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梅间雪疑怒交加,等来等去不见回音,提高了声音:“红莲一直怀疑你没死,自知不敌,才以身犯险去追求歃血术,你呢?你明知歃血术无法化解,为什么……你要步他后尘吗!”
谢离放下袖子,淡淡道:“什么也瞒不过你。”
梅间雪道:“为什么?”
“我在来的路上结实了一位小友,是个清清爽爽的正道弟子……”谢离轻轻屈伸手指,望着窗外夜色,眼里浮出少见的温柔神色,“机缘巧合,中了祝无心手里一种奇怪的蛊毒,一时无法化解……此事因我而起,也是我们天邪令的私事,他搅在里面,实在太过无辜。”
梅间雪听得惊讶,道:“祝无心?那有何惧?”
谢离道:“我们多年布网,眼下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一切仍需低调行事,我思来想去,只要惊动祝无心,必定连带欧阳啸日,也必定连累你们,孟焦蛊毁人心智,每发作一次便带走一分神智,祝无心步步紧逼,唯有歃血术以毒攻毒,虽是邪路,胜过无路。”
“歃血术第一重是上乘内功,从第三重才踏入歧路,我暗传他第一重功法,仓促间提升不了太多,只要能平心静气克制邪念,抵御孟焦还算足够。”
梅间雪咋舌:“你连歃血术都肯传授……”
“不是所有人都觊觎这门功夫。”谢离微微一笑,“若知道了那是什么,你以为他肯学么?”
世间事,大抵是心里藏得多,宣之于口的少,从昆仑山走到梅斋,惊心动魄的一条路,却三言两语便说完了。他娓娓道来,梅间雪静静倾听,压低了一双浅淡的眼,末了道:“你重启歃血术,一动便是第三、四重,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我们至于何地?将我们这些年的辛苦经营至于何地?”
他眼角泪痣被跳跃的火光映得一闪,无端添了些苍凉神色,缓缓道:“红莲虽残暴狠毒,有句话说得对,天邪令久担恶名,只能夹缝求生,你这人仁义太过,难当、难当……”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下去。
这句话已是冒犯了,谢离只静静地看他,眉眼淡然,不见喜怒:“如果我对他,不止是仁义呢?”
梅间雪倒吸了口凉气。
谢离道:“所以我才来梅斋找你……让你失望了。”
梅间雪冰雪一般性情,顿时了然,沉默良久,问道:“这些,他知道么?”
谢离道:“我与他之间如隔天堑,他还是一无所知为好。”他揉捻自己手腕,指尖摸着跳动的脉搏——脉象紊乱,五脏不和,偶尔意识不清,歃血术之力已见端倪,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露出痕迹,再加孟焦和先前在少林寺挡下的一记化蝶毒针,为了稳住局面,当时是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内伤一直没好利落,旧伤再加新伤,积重难返,即便自己并非大夫,也能察觉情形是在每况愈下。
下午那场发作险之又险——幸好故渊争气,否则孟焦与歃血术一齐反伤,神仙也支持不住。
“以我的内力,拖延个一年两年总无甚问题,没想到孟焦比我想的凶猛,大概是因为我贪念太重。”他道,“医者仁心,拖累你了。”
梅间雪不作回答,理正桌上灌满野干菊的药枕,做了个手势,干脆道:“手给我。”
说罢强行扳过谢离的手腕,二指搭在脉搏之上,眉头皱得要结成疙瘩,眼角一颗泪痣倏然明灭,一边思索,一边提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下几味药材名字,写写停停,足足写满了半张纸。
之后又拈起银针,试着取穴下针,转捻针尾,他这些年帮红莲对抗歃血术反噬之力,与祝无心一起折腾过不少药方,也算小有所成,对付谢离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无甚难处,随着九针一一落下,谢离忽然感觉一阵轻松,盘桓多日的窒闷感暂时退却,舒了口气,笑道:“果真神医。”
梅间雪静若止水的的脸闪过一缕少有的人情味,道:“少拍马屁。”
谢离的目光落在他手边刚写就的药方上,笑得更欢:“你这个,没毒吧?”
梅间雪没好气道:“有毒,吃一口,哇的一下就死了。”
他把药方折了一折,放入袖中,快速道:“我父亲是一浪荡子,沾花惹草,轻浮薄幸,杀人救人如儿戏,对骨肉至亲也如儿戏,我一生深恨他负我娘亲,绝不肯步他后尘,什么‘命由天定,愿赌服输’,在我这里行不通,不过我有两样不治,不治将死之人,不治求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