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冬日,穹窿阴晦, 中原始寒。
李砚自洛阳出发, 赶往长安。
之所以是自洛阳赶去,是因为这两年来他都暗中于各处游学, 并非只待在北地一处。
接到长安送来的消息时,他正在洛阳接受名师教诲。
崔氏族人极其盛情, 崔明度甚至每次接送都亲力亲为, 临行前还愿意为他一支亲兵护卫。
然而李砚都婉拒了, 他有一支暗卫, 是在北地时伏廷让罗小义为他训练的,这支暗卫大多挑选自光王府,与他系出同源,同气连枝, 以后会随他进入宫廷。
一个日夜的连续赶路后,他领着人顺利抵达长安。
长安城中繁华如旧,即使在冬日,也照样有不少外来商旅往来穿梭,大街上店铺众多, 包含鱼形商号在内, 也重新在城中开了铺子。
当初的事已然过去,邕王定罪后被贬为庶人, 全家流放千里, 大概再也无人记得那当年的一点波澜了。
没有丝毫停顿, 当晚他便悄然入了宫廷。
帝王寝殿前早已清空侍从, 是为了方便给他和圣人单独说话。
李砚在门口理了理衣襟,拂去衣摆上的一路风尘,迈步入殿。
灯座只点了几盏,大殿幽深,半侧在明,半侧在暗。
他走到龙榻前,见到和初见时相似的场景,只是垂帐已除,四周空荡,榻上的人也无法再坐着,只能仰躺在那里,鬓发斑白,比起两年前苍老了许多,已是出气多于进气。
正是因为收到都中消息说圣人病重,他才会如此迅速地赶了过来。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帝王缓缓睁开了眼,眼中愈发浑浊,好一会儿才落在他身上。
李砚掀了衣摆,在榻边下拜。
“朕做得对否”这是帝王的第一句话。
“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李砚垂着头,一幅恭敬之态。
帝王喘着浓重的粗气,声音低如蚊蚋“朕一心谋权,力求撤藩,力求遏制边疆,失去了两个儿子,做得可对”
李砚这才明白了,他是在这时候想起了过往。
“在其位,谋其政,不能说陛下有错,只不过”他语调拖了一些,变了声后,声音沉了很多“只不过陛下无容人之量,才落得如今下场。”
“你说什么”榻上的人陡然昂头,一口气险些不继。
李砚知道已冒犯了天威,但还是垂着头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息怒,近来我研读皇室史籍,曾经明皇也有过撤藩之举,撤藩后也将失去封地的藩王们圈养在二都之中,但仍有藩王甘心被撤,只因明皇有容人之心,不会无端猜忌。陛下倘若有明皇一半豁达,何至于此。”
“放肆”帝王撑着要坐起,却又难以支起胳膊,口中剧烈咳嗽起来。
“当初入都清剿邕王逆贼时,我们会那么容易就得以入宫,陛下也该知道我不是胡言。”
“你”帝王愤怒地瞪着眼,枯瘦的手指指着他“你、你敢说朕失了人心”
李砚口气无悲无喜,甚至说得上乖巧“我不曾说过,陛下也切莫如此动怒,当保重龙体。”
帝王指着他的手指抖索一下,浑浊的眼珠却似清明了一些,忽然抓着榻沿狠狠道“你知道了。”
李砚连眼帘也垂着,恭谨地答“回陛下,我只知道了自己该知道的。”
帝王手指抓得更紧,几乎要抠入其中,骨节都凸起来。
当初光王的事,他一定是知道了
自然,崔氏已然倒向他,便少不了会有这一日。
果然能忍,居然一直忍到今日,忍到他如今无力回天之时,才吐露丝毫。
“你想如何”
李砚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张脸比起两年前愈发长开,眉目清隽,越来越像当年的光王。
“陛下还请好生养病,这也不是陛下亲手做的,不过是下面的臣子闻君心而动罢了,谁做的,以后我自然会揪出来问罪。”
帝王脸上浮出诡异的潮红“那朕呢”
他的疑心病又犯了,他不信此子如此忍耐会对他毫无仇恨之心。
李砚看起来面色如常,唯有袖中手指紧握,他的确已可以正视这段往事,只因为在北地见识过了太多的生死和战事,越发认清了肩头所担的不只是一桩家仇,还有责任。
但要他全然忘记,绝无可能,他曾在父王牌位前发的誓还记得,此事永不会忘。
“陛下的功绩会被载入史册,永为后世传颂,自然,过失也是。”
过失包括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为撤藩用的手段,被他阴谋除去的光王,其他藩王,甚至是在皇权下送命的两位皇子。
“你敢”帝王额头青筋暴起。
李砚垂首“我敢。”
迄今为止,只有这两个字,是他说得最为大胆的两个字,其他时候始终是恭敬的模样,似是只是来侍候病重的帝王一般。
帝王脸色数番变化,蓦地又是猛咳,陡然一口血溢出来,脸上忽然一片惨白,喉间大口大口地吸气,仰躺在那里似被捆住了手脚一般,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李砚安静地看着他,拿了帕子给他清理了嘴角。
人如残灯,终有灭时,到了此时,他才是真的无悲无喜,看着面前的人,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三日后,帝王于睡梦中驾崩。
李砚自那晚后就对往事再没有提起过半个字,始终随侍在侧。
哪怕没有情分,甚至有仇,但至少还有君臣之间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