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他吐息中都是酒气,将酒一端,对李磊说“老师,您组里出了这么多成果,不只有周老师的照拂,更重要的还是您自己的努力,这杯下去您事业节节高升,万事如意。”
李磊喘着粗气道“喝这可喝不动了”
“这不就是水吗”陈啸之拖着长音,似笑非笑地勾着眼看向李磊“您喝不下去的话我陪您喝,您半杯我一杯,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是沈昼叶头一次看从小清醒得几乎与佛陀无二的陈啸之喝酒,但若要说得更细致些,不如说这是沈昼叶头回见陈啸之灌人。
简直,他妈的,是个疯逼。
陈啸之拿玻璃杯满白酒,酒杯一端。
他喉结一动,闷得一干二净,耀武扬威地看向李磊。
“”
沈昼叶吓得不轻“老师我去劝劝他们别喝了吧,太太吓人了”
周院士和蔼地笑笑“没事,年轻人想喝就喝去吧,喝点儿又怎么样我年轻也馋酒呢。小沈你平时不喝么”
沈昼叶一想自己在院里靠喝酒喝出的名声,羞耻地撒谎“不不喝。”
“喝点对精神好。”周院士乐呵地对沈昼叶说“读博压力太大了,我后来拿博士学位、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压力大到频繁宿醉,差点儿醉着酒见评委要我说啊酒对于博士生而言,就是必需品。”
沈昼叶感到耻辱“有、有时候也喝点儿,酒品不大能见人,酒量又浅。”
“压力实在大就多喝”
而他们对面,灌酒仍在继续。
陈啸之酒量是真的有点儿吓人。
他只中间去了次洗手间,回来时半点醉酒的样子都不剩,李磊却被他灌了个烂醉如泥,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无。
陈啸之自洗手间回来,在沈昼叶的椅背上一撑,沙着嗓子问她“吃饱了”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全程围观了陈啸之灌李磊的话,其实只有当他凑近的时候,沈昼叶才能发现他喝了不少陈啸之面上不显,身上酒味浓重,眼里有着极其深重的惫色。
陈啸之俯下身,带着浓厚酒气,低声问沈昼叶“给你点个果盘儿”
动作极其自然,是来照顾人的。
沈昼叶一愣,小声答道“唔不要了。”
陈啸之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们分手了,周身僵了一瞬,接着惨淡笑笑,对沈昼叶说“好。”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开了瓶红酒。
李磊烂醉如泥,陈啸之仍像个疯逼一样灌他,周院士面前一盏茶,他慢吞吞地喝着,看着对面的人。
“这可是好酒,”陈啸之温文尔雅地笑道“李哥来点儿么”
沈昼叶那一瞬间意识到陈啸之连“哥”都叫出来了。这是极不自然的,陈啸之平时连对陆之鸣都鲜少叫出“哥”字,他会称呼李磊为哥么
李磊脸红得像血,大着舌头问“你你怎么不醉呢”
陈啸之温和地道“我上头慢。”
李磊贪杯,没拒绝,目光迷离,陈啸之给他满了上,灯光映着杯中血红的酒。
“李哥,”陈啸之也给自己满了杯,娴熟地开口道“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从零起步,花了没几年时间,就快成为国内的顶尖实验室了”
陈啸之那是明晃晃的闲谈口吻。
“周老师这么多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对下面课题组差不多是放养,李哥。说说呗,我也想听听。”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晃晃地望向李哥。
李磊大概是真的上了头,嗤地笑道“学生啊,学生,小陈。”
“”
李磊醉醺醺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导师重要的不是科研水平,还是得会用学生要不然怎么说生源这么重要呢,沈昼叶一个本校生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陈,别看沈昼叶给我干了三年活儿,我是半点儿都看不中她,直肠子一个,半点儿不能成事”
“噢。”
陈啸之在灯光中抬起血红的眼,可是语气却是温柔到了瘆人的程度,犹如塞壬他温温和和地问“为什么”
“嗤,”李磊醉得几乎连和谁说话都不知道了,却仍不忘那点被沈昼叶拒绝的故事,更不忘对沈昼叶的轻蔑“姓沈的那个做个事儿我就看不中,一点儿不懂变通,要不是那小丫头的确能干,我他妈早就把她撵出课题组去了”
陈啸之“”
被cue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尴尬,抬头望向周院士,却发现周院士不发一语。
老人清癯瘦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手里捏着他那杯碧螺春。
“周老师”
周院士一抬手示意沈昼叶先保持安静。
李磊醉眼朦胧“但是我没有,做导师就是得会忍受她怎么牛逼,不都是个学生么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我养的狗沈昼叶做出来的东西用的是我的地方,花的是我的经费,那就是我的东西。”
“我拿她文章,拿她成果,”李磊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灯光中说“她敢说一个不字么沈昼叶这样,她师弟师妹一样还是不敢说”
沈昼叶无声地闭上眼睛。
这世上充满黑暗,不公存在在每一个角落中,处处可闻,但是只有灯亮起时才能被人看见。
陶崇元。
跳楼自杀的、身后留下五千余字血泪遗书的,姜东身。
长眠于地下多年的高岩同学。
不知身在何方的a同学。
还有数以千记的、经历过逼迫,或者正在经历的青年人们。
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们。
他们的名字当时听起来响亮,可现在记得的人寥寥无几。在公关与公众沉默的螺旋背后,在事情过去数年后的如今,大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众人忘记了他们所经历过的、所苦闷过的、自缢或从楼上一跃而下时所思所想的。
他们终究成为了互联网后的、焚烧殆尽的骨灰。
可他们都是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这所有人鲜活地存在过,存在着,哭过痛苦过,只是非常罕见地,他们头顶的灯在他们死后、在他们下葬时亮了起来。
因而,我们得以听闻,得以看见。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心里将陈啸之骂了几千遍,不愿继续自取其辱,沙哑地开口“老师”
周院士和缓地道“你别说话。”
老人停顿了许久,沙哑地说
“我在听。”
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腕表闪着炫目的光。
这青年头发凌乱,看不清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伸直手臂,点了下手机屏幕,又给李磊斟满了酒。
“然后呢”陈啸之清醒地问道“李哥,你拿走了她的什么成果”
李磊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乱舞“她研究生第二年那个,那个啥来着,”
“还有第三年那个专利,不过那都是小东西”
“今年”李磊醉醺醺地道“不过沈昼叶真的太他妈不识好歹了。”
陈啸之冷静得可怕。
他和周鸿钧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和沈昼叶分手的陈啸之双目都泛着红,整个人都紧绷着,赤红的眼睛里几乎蕴着泪,拿着酒杯的手细微发颤,直直地望向周院士所在的方向。
“我没骗您。”陈啸之嗓音沙哑,对老人道
“您的学生们,也没有。”
沈昼叶终于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局。
她有一点儿想哭,心里酸涩得像是被捏碎了一般。
他也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啊沈昼叶想,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陈啸之在倾盆大雨里,从混混们的手中救下她的那天。
十年岁月,仍然鲜明如昨。
只是陈啸之应该不会再诉诸武力了。他的年龄和阅历给了他更真切的复仇方式,武力只是一时之快,却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而下一秒。
李磊仍然醉醺醺的,人喝醉了之后口无遮拦,浑然不觉陈啸之做了什么,更意识不到在场还有他的老板,又大着舌头道“那、那小丫头片子就是不识时务。”
沈昼叶“”
“明明、明明”李磊惋惜地摇头晃脑“我也不、不想把她弄到那个地步的”
陈啸之“”
“明、明明还挺好看一小丫头,”李磊醉意滔天。
“他妈的挺挺烈,连摸个手都不、不乐意。”
“”
沈昼叶一时间头都要炸了。
那都是研一的事儿了,她当时为了拒绝连退学的话都说了出来,因此后面李磊没有再提只是偶尔、极偶尔,李磊还是会做出些亲密到令人作呕的举动,譬如附到耳畔说话。
他们课题组,每个师妹,都或多或少地遭遇了一些性骚扰。
只是不严重,只是擦边球。真要说的话,研一时沈昼叶所经历的应该是最恶心的。
陈啸之“”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静谧在这包厢里流淌。
然后那个男人,终于开了口。
“沈昼叶,”
陈啸之唤道。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