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错来到了他的坟前。
头七已经过去,雪家更新换代,尽是新面孔。
云错立在他坟前,轻轻扫去他墓碑上的残雪,温柔地看着上面的名字。
他叫他,声音中充满依恋“雪怀。”
在他手中,暗红的蝴蝶双刀闪闪发亮,剔透冷冽,像雪怀眼下那滴红色的泪痣。
他的少年没有墓志铭,那些人轻慢到把雪怀的名字都刻花了,更不用说墓志铭。
而他,云错,此生如果有墓志铭,这些应该写上去魔道十六重,仙道因果不沾;最纯正的仙家血脉和最烈性的魔族王室混合的血,背负着罪孽与冷眼长成的孩子,有朝一日终于踏上王座,成为万仙之尊。
——而后,自尽在一方不知名的坟墓前。
蝴蝶刀稳重有力地穿透心脏,再用最后的力气拧转。他沉默、冷静、专注地杀着自己,他在铤而走险,赌一把天道是否怜悯它,因果是否会为他逆转。
一个人的死亡,如同一抹魂灵的飘散,他们二人像水珠一样蒸发了,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在这个世界中存在。
“雪怀,奈何桥上,我来等你。”
雪怀醒来时,只觉得连这一生都走尽了。
他身边没有别人。饕餮鬼在他身边趴着,忽而惊醒,而后狂喜着扑过来,疯狂地舔着他的脸颊,满房间跑着绕圈子。
不多时,门外跳来一只小灰猫,也是疯了一样地过来蹭他的手臂、头脸。
雪怀有点恍惚,身上仍然疼痛。
但他强撑着下了床。
他也慢慢认出了这个房间——是他自己的卧房。
虽然陈设有些改变,但是熟悉的景象仍然鲜明。只是正因为太过熟悉,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在身处何时,只有走出去,四处看看。
院中立着一个正在给花除草的老翁,一见到他出来,先是楞了一下,接着狂喜地喊出了声“——少主???您醒了!”
其他人也闻声赶了过来,都是他们家一直以来的忠仆,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的,对他嘘寒问暖。问他是否还有不适,是否要吃点东西,他都摇了摇头。
他四下看了一圈,有些懵懂似的,反应跟着慢了很多。最后才想起来问“……其他人呢?”
“老爷谈生意去了,晚上才回来,哎呀,您醒了,我们马上报给他!”老翁说,“您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睡过去半年呢。”
半年。
雪怀看着重新打点整齐的府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没有落地。
他心里还装着一个人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问,别人也没说,也许是太过兴奋,一时忘记告诉他了。
既然他醒来时,云错不在他身边,那么肯定就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他说“我出去看看。”
却立刻有人面露难色地提醒道“少主,你身体还不好,今日外头刚好百鬼夜行,出去冲撞招惹了就不好,这……”
雪怀听他这么一说看,却突然来了兴致“百鬼夜行?好玩,我去看看。小饕跟着我,不用怕。”
原来他重来这辈子,已经刚好两年整了。
饕餮鬼立刻抱着他的大腿往上爬,直接爬到了他肩膀上,然后抱住他一条胳膊赖住不走了。
老翁想斥责这只小饕餮,雪怀却笑了,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饕餮鬼的头“没事。”
小灰猫爪子不灵活,原地跳了半天,也跳不上雪怀的肩膀,雪怀就蹲下去,把它抱进怀里,就这样带着两只小宠物出了门。
天气晴好,本来无雪无风,雪怀走几步,停几步,有点累,也很容易出汗。
他身体依然很虚,可是这种从死亡的髡梦中醒来、重获新生的感觉,依然如同昨日。
他去熟悉的酒楼转了转,问了老板,用灵视往楼上看,看见了他父亲和别人喝酒的样子,笑一笑,没说什么,就像他刚来这一世的时候,接着往下走了。
他的步子很散漫,但是目的地却非常明确。
巷路尽头出现小桥人家,烟柳画台,华丽阔大的楼阁在雪中显得宁静安然。
是寻仙阁。
他走进去,问道“上面还有人吗?”
老板认识他,说“没人,都没人,这时候哪里有人来,百鬼夜行呢。去年那件事大家都记着,今儿个除了胆子大的,还有谁敢来?”
雪怀就带着笑,慢慢往上走。
寻仙阁果然空无一人,仿佛就是为他此刻的到来而准备的。
雪怀很安逸,他去了二楼外面的凉台,坐在高处饮茶,吃点心。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阁楼中寂静,外面的骚动却越来越大。
百鬼过处,寸草不生。
雪怀站起来,往楼下看了一眼,望见栏杆处并无人倚靠,于是抿起嘴唇,起身要回去,回手关门,顺手撒了一把金瓜子。
没有人抢,只是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仿佛碎琼乱玉,好听。
撒完后,雪怀又走神了一会儿,然后准备关门。
便闻见温柔的风声掠过——
外面的风景突然变了。雪怀手扶在门框边,还没有关闭,却见到雪突然变了颜色,变成了桃花一样的粉色。
再仔细一看,不是雪变了颜色,而是真真正正的桃花。庭院中参天桃树忽而在凛冽寒风中抽条、生长、迅速地开出花来,花瓣随风飘落,汇聚成漫天花雾,花香袭人。
紧跟着,山林百树齐齐褪尽花容,生长出蓬勃绿叶,云雾阴霾散开,日光透过来,亮得晃人眼睛。还在飘的雪融化成为雨,化成细丝一样的长段,晶莹剔透,看起来圆融甘甜;而后是绿叶变为风红,染红眼前一片,风云变幻,无穷无尽。
随时随地都有新叶生长、新花盛开,也有丹枫落地,枝杈凋零。云、雾、雨、风,快要让人迷住了眼睛。
这是他给他的承诺,不是幻术师造出的假象,而是真正地学会了号令万物生长的方法,能随意操控时节。
这种手段,唯有九洲仙主能有。
“还不出来?”雪怀笑道。
卡擦一声,是有人踩碎落叶的声音。下一刻,黑衣白发、双眸鲜红的青年人出现在他面前,自凉亭跨入他眼前,深深地看着他。
雪怀却带着他的笑意,歪了歪头,转身往回跑。他在前面慢腾腾地跑,身后人却急急忙忙地追,直到云错一把将他拉回来,小心翼翼地拉近怀里时,雪怀方才大笑出声。
云错低头看着他,微微喘着气,肩头耸动,眼睛暗沉如晦,没有光亮。
“雪……”
云错仿佛是在辨认他。他突然上前,忽而加深力道,将他狠狠地抱在了怀里。
他是如此用力,雪怀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他掐断了,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那一瞬间,仿佛逼近火焰的人感知到热气,雪怀在那刹那隐约抓到了眼前人的一些情绪,那是积压了极深,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绝望与庆幸,仿佛劫后余生,也仿佛失而复得。
是因缘让他们重逢,那个从出生就被众生抛弃的人,终于获得一次命运垂青。
——别怕,你叫雪怀是不是?我送你回家。
然后就有个胆怯的青年人,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最后送了他一双鞋。
雪怀轻轻笑了起来。
他踮起脚,更加用力地回抱眼前的人。
他说“敢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如此不成体统,见我第一面,就敢冲上来抱我?”
云错低头看着他,轻声说“我姓云名错,从冬洲雪家来,要找一个人回去,和他成亲。”
雪怀也说“那阁下看我如何?我名为雪怀,在等一个人接我回去,和他成亲。”
窗外桃花、雪花一起飘摇,纷纷扬扬落下,日光透亮,照亮两个人清透的眼神。
这是最合适的初见,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因为相思病一场,因为别离醉一场,最后月上枝头,花落水流,又逢君上阁楼。
一切正好,相遇不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