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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哄你

“开车吧。”

车子启动,江延发了疯似的要下车,小小的手紧扒着车门,眼泪糊住了视线,可依然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爸爸……”

-

江延被这样带走了,去了一个新城市,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还有了一个新的爸爸。

他再也没有见过方海,也没有再回过那座城市。

江延厌新城市,讨厌新家庭,也讨厌新爸爸。

也从来不过生日。

他开始逃课厌学,和社会上的不良学生勾结,打架闹事,做一切于风烟认为不对的事情。

他就像是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堕天使。

黑暗暴戾,消沉厌世。

于风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改变这一切的还是方海。

江延初二那年。

于风烟接到一通来自远方的电话,几分钟的通话时长,接完电话后的她,枯坐在沙发上。

一直等到凌晨才回来的江延,母子两从几年前搬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江延一如既往装作没看到她,自顾自走上楼,于风烟站起身,叫住了他,“江延。”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于风烟看着江延一脸的疏离冷淡,心中一痛,明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异于惊天霹雳。

她还是硬着声说了出来,“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江延讽笑了声,“他不行了关我……”话还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于风烟口里的爸爸是哪个爸爸。

于风烟红着眼,“那边的医院来了电话,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他想见见你,你回去一趟吧,好歹他也当了你七年的爸爸。”

江延看着她,“那你呢,你不回去看看他吗?好歹他也当了你七年的丈夫。”

于风烟神色一僵,“我就……不回去了。”

江延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于风烟过来叫他时,却发现他早就离开了家。

-

江延托朋友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

他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些年,到底也是处了几个拿命交的朋友。

飞机抵达溪城时,已经是早上九点多,初晨的雾气散去,时隔多年,江延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他没有在机场多停留,按照于风烟给的地址,很快便赶到了方海所在的医院。

方海是胃癌晚期。

于风烟走的那年查出来的,当时医生给的诊断是良性,后来不知怎么又突然转成了恶性晚期,一直到走到如今油尽灯枯的境地。

江延走进病房的时候,方海刚刚吃过药,这几年他消瘦得不成人形,眼窝深陷,一点没有当初俊秀朗逸的儒雅模样。

江延一直呆在病房里,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方海醒了一次,但似乎意识还不怎么清醒,没几分钟又昏睡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晚上九点。

醒来的时候,窗外夜色朦胧,方海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旁边的江延,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声音有气无力,“你来了。”

江延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他。

方海也没在意,由着他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你妈说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学坏了,你还这么小,你不能这样。”

江延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轻笑了声,笑声讽刺,“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做什么。”

方海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刺,依然淡淡的笑着,“怎么现在脾气这么臭,一点也没有以前可爱了。”

“……”江延垂着眼,扭头看着窗外,眼眶一点一点红起来,“你要管我,你就要管我一辈子。”

方海没说话,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病房里沉默又安静,只有窗外孜孜不倦的蝉鸣声,夏日晚风,风里带着干燥热意。

江延一天没吃东西,这会有些饿了,他起身准备去楼下买点东西,抬头看着方海,“你要吃点什么吗?”

方海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但他还是要了一份粥,顺便叮嘱一句,“医院对面就是小吃街,你过马路注意安全。”

“嗯。”

江延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他提着东西从电梯口出来,却看到几个医生飞快的冲进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江延心里咯噔一下,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了病房门口,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他看到医生围在病床边,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什么都听不见。

隔着一扇门,却像隔出了两个世界。

十多分钟后,医生从里面出来,看到站在外边的少年,摘下了口罩,“你是江延吗?”

少年点了点头。

医生叹了声气,语气沉重,“你父亲在等你。”

很久之后,江延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进那间病房的,只记得那天晚上很热很热,热到他眼泪都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方海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似乎就是一口气强撑着,见到江延之后,这口气就散了,人也就撑不住了。

江延走过去,跪在床边,终于伸手握住方海已经骨瘦嶙峋的手,声音低哑,“爸——”

方海睁开眼,已经没有多少精神,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我知道你怪我当初没有把你留下来,可我拿什么留下你。”

“江延,不要恨你妈妈,也不要记恨你爸爸。”方海抬手拍拍他的脑袋,“这一切都不怪他们,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他们。”

“我不怪……”江延声音哽咽,眼泪落在方海的手背上。

“江延,爸爸希望你做个好孩子,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方海努力睁着眼,想要看看他。

“你要善良,要温柔,要爱这个世界,要爱所有爱你的人。”

……

方海走了。

他是个孤儿,葬礼是于风烟请人过来办的,来参加的葬礼人不多,只有他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

江延自从方海走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送方海去火葬的那天,他看着方海的变成一方小小的盒子,被放进那个冰冷狭窄的地方。

他终于忍不住,跪在方海的墓碑前,一直哭,像七岁那年离开家,离开方海那次一样,哭到停不下来。

他没有爸爸了。

江延看着墓碑上方海淡然含笑的照片,想起他临终前意识模糊时,说过的一句话。

“她爱他,爱你,爱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唯独不爱我,这不怪她,一定是我不够好。”

这个男人年轻时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爱他,可他依然爱了一辈子。

江延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

江延一连睡了两节课,第三节课结束的时候,宋远叫林窕一声,问了句,“江延怎么了?”

林窕皱了下眉,抬头看着宋远,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就是下午的时候,我提了下他过生日,我要送他礼物的事情。”

宋远比胡杭杭他们要早认识江延好几年,对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差不多都了解过,一听到林窕说这个,他就明白了。

他朝林窕笑了下,“我知道了,他没事,就是心里不舒服了,过会就好了,跟你没关系的。”

林窕心想,我也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啊,可我他吗想知道他为什么心里不舒服啊。

不过这到底也是别人的,宋远这样子一看就是知道实情却不愿意多说,她就没强求着要个回答了。

只不过上课时,看到平时慵懒冷淡的校霸跟小可怜一样趴在桌子上,林窕觉得她得做些什么。

最后一节是老余的课。

他一进教室就看到趴在桌上的江延,原本想叫醒他,想了下又没叫醒了。

林窕都做好老余点名的时候她该怎么解释了,结果人家压根没想叫醒江延,照常上自己的课,讲自己的题。

“……”

最后一节课过得飞快。

老余前脚刚出门,林窕跟着后脚就出了教室,一连睡了三节课的江延在她走后没多久就爬起来了。

他揉揉脸,从抽屉里摸了个东西后,起身往外走。

宋远跟上来,勾着他肩膀,声音松散,“又想你爸了?”

江延一开始没睡着,后来是真睡着了,这会人刚醒,声音有些哑,“怎么?”他回头看了眼,问,“我同桌呢?”

“不知道,一下课就走了。”宋远想到刚才少女一脸忧愁的模样,笑了声,“林窕还挺担心你的。”

“我同桌担心我怎么了,这说明我们相亲相爱。”江延被宋远勾着肩膀,两人一块走进男厕。

江延从口袋里摸出烟,从里摸出根烟咬在嘴间,伸手摸打火机的时候,宋远递过来给他打了个火,笑骂道,“抽烟不带打火机,你吃饭还能不用筷子吗?”

江延低下头,缓缓吐出一口烟,“戒烟呢。”

“那请问这位朋友,你现在在干嘛?”

“给你展示一个戒烟失败的例子。”江延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

“……”宋远懒得看他,扭头看着窗外,“哥,我们认识多久了?”

“好几年了吧,不记得了。”江延手里捏着半截烟。

他和宋远认识算是意外,他当初刚被于风烟带到新城市,谁都不认识,整天就呆在于风烟的那栋别墅,哪也不去。

后来有一次,他特想回溪城找方海,偷了于风烟的钱包就往外跑,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别墅区的面积有多大。

这一跑,就一直跑不到头,江延放弃了,回去的路上,看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挂在树上。

树下蹲着一条没有带牵引绳金毛,时不时朝树上叫几声。

小孩嗷嗷叫,江延本来就难受,哭声狗叫声混在一起,也才七岁的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勇气,抄起旁边的木棍不管不顾就冲了过去。

他毫无章法一顿乱挥,金毛估计也给吓到了,就跑了,小孩从树下下来,追着江延叫哥哥。

这小孩就是后来的宋远,被江延救了之后,天天跟在江延屁股后面转,一直转了两年。

宋远回到溪城上学,江延开始自我堕落,两人除了寒暑假,基本上等于断了联系。

宋远想到当初,笑了,“你当时那个样子,吓得我以为那狗是不是跟你有什么仇呢。”

“可不是就是有仇。”江延把手里的烟掐灭了丢进垃圾桶里,在水池旁洗了个手。

宋远站到他旁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他甩甩手,摸出来看了眼,林窕发来的消息。

【江延平时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啊?】

他笑了声,看了眼旁边低头认认真真洗着手的某人,敲了几个字回过去。

【他喜欢吃屎。】

远在学校外面的林窕看到消息:“……”

-

林窕买完东西之后,又和孟昕去吃了个晚饭,等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都吃过饭回来,挤在教室玩的很疯。

班里的文艺委员周欣带着几个女生在出中秋节的板报,几个人在教室后面排排站。

林窕提着一袋子东西,进门的时候看了眼座位,没看到江延,视线在教室看了一圈。

最后在徐一川那边看到被几个男生围在中间的江延,他拿着手机,眉眼神情很淡,似乎在玩什么游戏,修长的手指飞快的点着屏幕。

男生站成两层圈。

靠里的一圈是胡杭杭他们几个,靠外的一圈是班里的男生,除了胡杭杭他们三个,其他人似乎都挺怕江延的,离他不敢太近,还给他面前留了个空,正对着教室后门这边。

林窕没叫他,提着东西刚在位上坐下,就听见后边胡杭杭喊了声,“哎哎哎哎哎延儿你怎么不打了?马上都要闯关了啊……”

她一回头,江延已经走到跟前了,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不浓,更像是不小心沾染上的。

“去哪了?”江延在位上坐下。

“出去买了点东西。”林窕扭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了。”

林窕盯着他看了会,发现他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先前那股又颓又丧的模样不见了。

她还有点小失望,买了一堆东西准备安慰他,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随便问了句,“你吃饭了吗?”

江延摇摇头,“没。”

“那这给你吃吧。”林窕把桌上的购物袋放到他桌上,手捏着底下的边,一提哗啦啦响,袋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堆了他满满一桌。

江延弯起唇角,“你养猪呢。”

“没有啊。”林窕眨了下眼,“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他扬眉,没明白什么意思,“嗯?什么?”

林窕抬手搓了搓眉毛,“下午的时候我看你好像状态不太对。”她舔了下唇角,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买点东西……”

哄你来着。

她话没说完,江延大概明白了,“想买点东西……哄我?”

林窕觉得哄这个词吧说出来好像不太对劲,但她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就含糊的应道,“啊……差不多吧,反正你现在也不需要了,就当晚餐吃了吧。”

江延看了眼摆了一桌子的小零食,果冻薯片溜溜梅五颜六色的糖果,他突然蹦了一个字出来,“要。”

“什么?”林窕看着他说。

嘈杂吵闹的教室,少年低垂着眉眼,在暮色的晕染下,温柔而内敛,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她,“要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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