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百姓愚钝,而是他们的处境实是太过恶劣,相比无数更差的选择,孙氏没有差到肆意草菅人命的地步而已。
至于刘余陈赵这些边军出身的豪强,原是边军,却趁着这混乱局势,也收拢了一些地盘,积极向世家的做法看齐,也将那些无依无着的百姓束缚于他们圈禁的土地上,甚至,他们的做法还要更粗蛮一些,边军立家更重军兵,他们会将佃农连田地赏赐给营中的勇猛将士玩乐,相比于世代居此的世族,这些靠杀人军功出身的人更少束缚,所作所为有时更是无法无天,时有命案。
有些案件,黄云龙看了数十年卷宗的人,都觉得不忍卒睹,但一纸契约之下 ,什么都可以遮掩,更兼有他们上头的这些将领护着,有时候真是什么都无法追究。
如果是为着争夺百姓,那刘靖宇今日那番表现,几乎全可以解释。一时间,黄云龙只觉得心中沉重,那些边军惯是无法无天,绝不可与这等豺狼为伍
岳欣然摇头道“孙氏所谋,不只如此,不只是为了争夺百姓人口。若是采纳这提议,要不了多久,孙氏及诸世家仁义的名声会再上层楼。”
捐粮赈灾,如果孙氏真的做了一个为了流民倾尽粮仓的架势出来,只怕要不了多久,整个亭州都会遍传孙氏的义举,而且,这还不能说是孙氏为搏名声擅自行动,这可是在镇北都护府倡议下的行动而相应地,镇北都护府的权威只会更被削弱。届时,人人都会称赞孙氏,又有几人会知道镇北都护府的努力
这样的情景,也绝不是岳欣然的选择。
她向宿耕星道“宿老先生,不论是为了镇北都护府,还是为了百姓,我皆不会采纳孙氏的提议,你只管放心吧。”
宿耕星瞥了她一眼,冷哼道“你同那孙老儿,皆爱耍弄这些谋算功夫”
邓康
老先生你口气是鄙夷的,眼神中却分明十分欣慰是怎么回事
邓康想了想,还是问道“司州大人既不采纳孙大人的提议,可这数万灾民的口粮生计该如何是好宿老先生可知该怎么办”
宿耕星一瞪眼睛“俺怎么知道”
邓康瞪大了眼睛,你老人家只管来阻拦,却不管阻拦之后该怎么的后续吗
宿耕星一脸的理直气壮“俺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俺怎么知道该怎么办难道不是该问你们这些官儿吗”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看向岳欣然。
陆膺不由哈哈大笑地拍桌。
岳欣然无奈看他一眼,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必担忧。”
邓康欲言又止,却听宿耕星直接道“那许多百姓,你拉去修什么路白瞎功夫一年之计在于春误了春时,到了秋收,你才要瞎”
黄云龙
司州大人说不必担忧,你老人家还真不担忧啊,直接就开始操心春耕了
岳欣然却是没有半分恚怒,反倒认真问道“正要求教老先生,这许多百姓,该种什么,该在何处种,何时种,该如何安排”
宿耕星便滔滔不绝地道“亭州之地,其实与中原、益州之地皆不相同,春时较晚,一年只得一季,三条大水自西起贯穿而过,水过之地,乃有良田,余者皆是密林山地荒漠,不可图之,如今你既然拒了孙氏小儿,他那边的源水你便不能考虑了,如此便只有肃水、沙河”
岳欣然听得认真,甚至取过纸笔不时记录,宿耕星说到兴起,还抢过纸笔自己画起来,有时岳欣然说上一句什么,宿耕星有时暴怒反驳,有时又抱着脑门苦苦思索,一老一少竟是颇为投入,只叫黄云龙与邓康等人面面相觑。
前面的衙役来催促“大人,堂前围满了百姓,是否可以开审”
陆膺看着与宿耕星争辩的岳欣然,起身挥手笑了笑道“春耕乃是大事,那头公审不必司州大人亲往,我去便可,走吧。”
陆膺心中清楚,这位宿老先生,自今日起,便将是镇北都护府的常客,阿岳麾下,终多一力助,终于不必她一人独自支撑。
在亭州百姓的围观之下,这一场公审就此开始,由黄云龙宣读李成勇与杨大福等人的罪证。
孙洵气急败坏地回到府邸,一贯跟着他的仆从晓得他的习惯,忙不迭地吩咐沐浴更衣。
直到换了一身清爽,孙洵才吁了口气,恢复了一贯的儒雅风度“都护府可有传信”
仆从摇头道“并未有。”
孙洵一拍桌案“定是那宿老儿坏事”若是陆膺与岳欣然二人同意他方才的提议,必然会召他相见,至少在他那样仓促离去之时,会有口信传来,给他一个台阶下,这才是合作的诚意,他洗沐到现下,却依旧杳无音信,这分明就是不祥的拒绝之兆
一个温柔的声音道“那倒未见得。”
孙洵挑眉“哦夫人何时归的家”
他对面,坐着一位端庄娴雅的妇人,她只饮了一口茶,以绸帕轻拭了拭唇角才缓缓道“呈上来给老爷看看罢。”
一个袅娜娉婷的婢女将一张窄小纸页托在掌心捧给孙洵,雪白掌心竟衬得那纸页黯然失色,叫孙洵无端有些心痒,他伸手取那东西的时候,忍不住轻挠了挠那掌心,婢女面泛红晕,连连后退,孙洵却有些心矜动摇,果真是豆蔻梢头,软暖柔嫩。
林氏瞥见这一幕,却波澜不惊地道“老爷,何妨瞧瞧那”
孙洵这才收回恋恋不舍的视线,举起来一看,发现这小小的纸张上印着不少文字,做工颇为精细,写着“大魏镇北都护府 景耀十六年”、“抵黍十两”等字样。
“这是何物”他不由疑惑道。
“粮票。”
孙洵愕然不解“粮票又是何物。”
林氏点头,一旁的婢女脆柔声音便娓娓道来“听闻司州大人以工代赈,按工计酬,有的流民因作工努力,赚到的米粮非但自己吃不完,还能存下一些,但因无处可放,司州大人便发明了此物,可凭此物随时到都护府粮仓提取米粮。”
孙洵再低头看向粮票时,神情不由多了凝重“可知此物现下有多少发出去了”
婢女摇头“夫人归家派人去探听的时候,随意一个流民都能拿出此物。”
孙洵不由起身,来回踱步道“好哇,难道这岳氏敢有这底气敢拖着不给消息原来她用了这缓兵之计的法子”
用粮票代替发放的米粮,若是有些流民一边努力干活,一边又为了家人,忍着饥饿多存些粮票,虽说每日的口粮消耗不可避免,但无论如何,还是省了一部分下来
孙洵道“不成,不能叫她拖延下去今日我那提议,刘靖宇亦听到,若他背地里与都护府达成什么协议,此事将生变”
本来,此事当中,孙氏的声望乃是一等一的考量,这是孙老尚书的意思,他老于谋算,深知亭州地处偏僻,却在两国交战之地,他将自己在亭州一地的根基看得十分清楚,田地、人口、米粮、族兵皆是硬实力,可以仰赖经营之功,但家族在一地的口碑声望,却是个水磨功夫,似这等经营口碑的好买卖,却机遇难得,一次便抵孙氏做上一万次施粥。
他对于孙氏的谋算,看得极远,并不只眼前这些。
孙洵现在只担心,怕刘余陈赵那几族万一醒味过来此事背后孙氏的全盘考量,不论是争夺、还是坏事都很麻烦。
林氏却是道“我已经派人去了,夫君放心罢。”
孙洵闻言,不由眼前一亮“哦”
李成勇枷号镣铐俱全,跪在堂前,默然听着黄云龙宣读一项又一项罪证,某年某月某日,杀人越货,某年某月某日,抢劫官粮
他心中一片木然,竟生不出半分抬头去看仇敌的心思。
黄云龙好不容易念完所有人的长长罪状,底下围观的百姓已经是愤声四溢,烂菜叶子、石子不断朝李成勇砸来,他却是一动不动。
直到陆膺的声音传来“罪证确凿,本官身为大魏镇北都护,依我大魏律法,着案犯李成勇,斩立决即刻行刑”
若非身为镇北都护,手握一地兵权,兼之李成勇所犯之事罄竹难书,依大魏律法,是需要朝廷复核、秋后处决的。
听到这样的宣判,即使是心狠手辣、杀人无算的李成勇,无数百姓的拍手叫好之中,他竟不由双腿颤抖,心中畏惧油然而生,他难道真要死在此地他与二弟若身故他们身后的家人呢
衙役毫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提溜起来,然后,李成勇便听一个声音道“想保住你那儿子的性命吗”
他不由身子一颤,他杀伐极重,子嗣单薄,只得一子,过往他极少在意,皆因他以为来日方长,他手下兵卒越来越多,未来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儿子定然会有,却没有想到这一日。
“他现下已经被带到五里亭,是被扔到井里,还是托付到一户心地善良的农户家中,你自己决定”
李成勇蓦然抬头,对方已经在耳边迅速吩咐了什么。
很快,他被拉上囚车,一路往刑场而去。
陆膺上马,也往刑场前去监督行刑,忽然,身后传来骚乱,话唠极快来报“都护那李成勇坏事了”
陆膺眉头一皱,即将斩首的人,还能坏什么事
他面色阴沉拨马而去,却听李成勇大声喊道“是老子是杀了不少人可你们都护府斩杀老子,不就是因为你们没粮,图谋老子的粮仓吗”
很快,他的嘴被塞了起来,可是,他看着那些原本围着他谩骂的灾民、亭州城的百姓忽然停了下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隐约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远远看着马上的陆膺,李成勇露出一个癫狂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