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始终警惕护卫的冯贲才松了口气,方才岳欣然要亲自到人群中走那流程,他实是十分担忧,就怕万一有什么失控之事发生,现下司州大人却直接定了乾坤,众人安定又有盼头,便生不了乱子。
岳欣然翻看那本记录册子,向郭怀军笑道:“你们小队,有的人真是格外努力,米粮除了吃,怕已经无处存放了吧。”
他们修路其实着实辛苦,都是随着工程进展,沿途住在荒村野镇,说走也就走了,太多米粮不好带,若是说存放在什么隐秘的地方……这修着官道人来人往,哪有什么安全地界,饥荒还未完全过去呢!
郭怀军赧然一笑:“是,有几个弟兄,家中还有老老少少几张嘴,干活十分拼命,攒下了不少,确是没地好放。”
人群登时再次喧哗起来,只这一次,不是嫉妒眼红的污蔑,而是心热兴奋的讨论!
大家都在一处干活,谁还不知道谁啊!一样是两条腿一双手,别人能做到,自己也一定可以!别人能给家里存下米粮,多到无处存放,自己定然也能成!
岳欣然笑了,她召过邓康:“我先前同邓学官商议出了一个法子。”
岳欣然将一张三指宽的纸张递给郭怀军:“若是怕米粮携带不便的,可以带着这个粮票,凭此票便可到粮仓取粮。”
郭怀军大感兴奇,接过来一看,发现这小小的纸张做得极是精细,中间印着“大魏镇北都护府 景耀十六年”字样,下边写着“抵黍十两”。
岳欣然笑了笑,环视着周遭踮着脚尖看那粮票的百姓道:“相信只要大家都肯努力,谁都能攒上粮票,换了米粮带给家人!”
哄然叫好声中,意味着这段杨李两方搅出来的乱局非但彻底平息,甚至岳欣然还借机大大鼓舞了一次士气,百姓热火朝天投入修路之中,岳欣然回望,这段官道在这样的热情与干劲之下,怕是很快就要彻底竣工。
这样想着,她上了马,直奔那临时粮仓而去。
岳欣然到了地头,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还有正在处理的尸身,她脚步不由一顿,混乱的秩序往往就是意味着血腥与人命……镇北都护府的局面就必须尽快安定下来!如此方可谈长治久安。
不远处的院门之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踢了踢倒在地上、鲜血横流的俩具黄金骑尸体,口气极是不耐烦:“麻溜地!赶紧起来!别想靠装死躲懒!”
那两具“尸体”才不情不愿地爬将起来。
其中一人竟然一脸正义凛然地道:“都护大人!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再有什么意外呢!”
另一人也一本正经地严肃道:“正是!那些匪徒绝不会怀疑尸体!我们就是您最大的底牌!底牌怎么能轻易暴露自己呢!”
正在辛辛苦苦扛尸体的石头都气笑了:“这满地还有一个能喘气儿的吗!还他.妈底牌呢!咋不等我们把你们扛到坑里、把土填上再起来呢!”
正忙活着的黄金骑们登时嗤笑起来。
话唠一蹦三尸高,背心鲜血四溅:“我上次那是睡着了!睡着了!你他.妈居然真把我埋了!我还没找你这茅坑里的家伙算帐呢!!!”
冯贲情不自禁羡慕地“嗷”了一声,岳欣然:……
冯贲咳嗽一声,小声嘀咕道:“那家伙居然能玩两次……”
石头一脸沧桑:“自打审出来杨李这两边互埋暗线之后,潜伏在李定勇身边、好好遛遛他的差使明明是我想出来的,被都护大人抢了,乔装灾民打探动向的活计,柱子包圆去耍了,留下两人假装被捅死,居然也tm被你抢先占了,就我,从头到尾猫在粮仓里,屁都没赶上!”
真是闻者心伤,见者泪流,一众“屁都没赶上”的黄金骑简直就要抱头痛哭一场,冯贲一脸感同身受,长长呜咽一声。
石头等一众凄凉的黄金骑转头过来看到冯贲,卧槽!这还有个更惨的呢!连捡人头都没赶上个热乎的!
岳欣然:……………………………………
她忽然意识到,包括她在内,镇北都护府的百姓,对于黄金骑恐怕有着严重的误解。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内部对话让岳欣然觉得,敌人要是一不小心遇上脱了黄金甲的黄金骑……更惨了呢。
陆膺听到冯贲的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来正要叫他们赶紧收拾,忽然一脸“卧槽”的表情,一把捂住脸,忙不迭地转头。
黄金骑个个挤眉弄眼,尤其以石头最为幸灾乐祸,叫你抢我的活计!
话唠咳嗽一声:“都护大人剃了胡子真鸡拉帅!”
“都护大人剃了胡子一样是好儿郎!”
“不不不,都护大人剃了胡须更帅更男人了!”
啧啧,这彩虹屁就快上天了。
岳欣然简直啼笑皆非,这群家伙的报复心够强啊。
她大踏步朝陆膺走去,一拍他肩膀:“转过来吧!叫我瞧瞧是怎么个‘更帅更男人’法儿”
一众黄金骑登时轰然大笑,陆膺转过头来笑骂道:“没眼力见的混帐!还不给我赶紧滚蛋!”
然后他赶紧低头,却见岳欣然仰头含笑看着他,眼神中确实有微微的诧异惊奇。
陆膺……其实生得十分英俊,他大概是捡了父亲与母亲的优点长的,魏京未有成国公陆平外貌卓异的评价,陆老夫人年轻时定然甚美,却皆与陆膺的这副容貌气质截然不同,他剑眉入鬓,星目深邃,唇角似是永远噙着一抹散慢笑容……是瞧你一眼都会撩动少女心扉、永远刻入春闺梦中的模样。
原来,这才是凤起公子,魏京的女子们果然目光雪亮。
在岳欣然目不转睛的眼神中,陆膺不甚自然地摸了摸面颊,咳嗽道:“先前与这几人打过照面,怕被他们认出来才剃了的……”
时人风尚,男主皆以蓄须为美。倒不必是陆膺先前那样全不修整,他是因为父丧,且在大漠掩盖形迹,最好不要露出他原本这副引人注目的真容;似这次为了潜伏装傻需要全数剃了,也与时人风尚不太一样。
陆膺此时有些懊悔,当时只想着尽快收拾这对悍匪,见着阿岳才想起颜面之事。
岳欣然顿时忍笑道:“都很好看的。”
陆膺揽住她腰肢,得寸进尺,目光灼灼:“难道没有更英俊一些吗”
岳欣然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樱唇轻启,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道:“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最英俊呀。”
陆膺站在原地,定定看着她,如果不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此时,关大郎被紧急送往亭州城就诊,倒霉的龚明终于被解救出来,远远看见岳欣然他奔过来激动地见礼道:“见过司州大人……”
随即,他发现,一旁小六子看着他的眼神十分不善的小六子,想到对方可能的身份,龚明便不由有些犹豫畏惧,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六子冷哼了一声,骄傲地上前一步,一揽岳欣然道:“龚文吏,看!俺是有媳妇儿的!”
龚明:…………
这一次来取粮,可真是太tm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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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轮伏击,陆膺所说的话,不全是气气李成勇,确也有部分是实情。
整个镇北都护府缺粮,这是不争的事实。先时大军撤走,留下了一部分以供陆膺支应,这算是景耀帝能给的最后一点支持,毕竟,整个亭州这样一个大烂摊子,他又不能给予其他支援,若还将米粮全部一道撤走,那就真是要让陆膺无法可想了。
但亭州城下两万流民,岳欣然启动以工代赈的计划,为了激发他们的动力,整个计划并不是按人头发放最低生存所需米粮,而是按考评来发放,不说黄金骑、亭州官府的正常米粮支出,就说以工代赈,单独一项,每日就是二十车黍粟,那些米粮并不能支应多久。
所以,在岳欣然由桃源返回亭州城、在城下被劫一案中,陆膺审出背后李成勇与杨大福、还有这二人居然还互派卧底、向彼此在流民的搞事队伍中互掺沙子……他简直觉得这是老天爷在送粮,顺便,那些人马他也可以收了,三千黄金骑终是太少了些,该广撒网去优选些人才充实手中兵力。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都护大人就笑纳了。
杨氏兄弟亡于李氏兄弟之手,李氏兄弟被收押,丰牛山营寨附近自然是群龙无首,即使知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阻碍,收拢这些人马钱粮时,其顺利还是大大超乎了陆膺的想像,尤其是李成勇营中。
所有人老老实实待在营寨中,没有人试图捣乱,一个个都无比老实地跟着黄金骑走了,仓库中的米粮都已经打包完毕,全部装好了车,好像预料到了他们会来,随时准备让他们带走一般。
陆膺命人去询问,却是来报:“这一切皆是军师安排的。”
军师
陆膺追问:“此人现下在何处”
寨中人俱是摇头:“军师嘱咐我们近日寨中将有大变,让我们不要轻易出去走动,否则必有杀身之祸,若想活命,追随第一个进入营寨的人便可。那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军师。”
陆膺简直太奇怪了,此人到底是谁!他一番叮嘱能叫这许多人奉若圭臬,显是在李成勇营中极有威信,可他这些布置仿佛料到陆膺一定会来收拢这些东西一般,难道,李成勇手下的军师会将李成勇的基业这样妥当地打包相送,简直处处透着古怪。
“他营帐在何处”
营帐之中,自然是人去帐空,连被褥都是铺叠整齐,好像随时可以送给别人去用的状态,字纸书页却是一样未留,只除了数本……帐册。
陆膺随手粗略一翻,李成勇何年何月入手多少田地,何年何月麾下多了多少人,营帐中的粮草进项与支出,田地、人员、粮草,所有详细记录一应俱全。
如果不是杨大福被杀、李成勇下了狱,这场景简直叫陆膺以为自己是在朝廷正常的营寨交割流程了,还是命好,前一位将领极其耐心负责、认真仔细的那种!
陆膺愈加谨慎起来,他下令将整个营寨连同寨中人密切查探,可以黄金骑陆家军斥候出身的探听之能,除了对先时李成勇所作所为愈加了解之外,对方可能埋下的暗子竟是全无头绪、一无所获。
难道对方真是凭白将李成勇的基业打包相赠
陆膺带着一脑门疑惑满载而归,他将这疑问和那一摞厚厚帐册一并转交给了岳欣然:“阿岳,你说这姬澜沧……到底为何这般行事”
岳欣然却没有急着回答他,而是翻起那一摞帐册,然后她一边看一边思索着道:“这不只是李成勇的帐册,杨大福的其中也有部分。”
陆膺十分愕然。
岳欣然道:“看来两边互派间子之事,早已有之。”
明面上看起来一直穿一条裤子,背地里的刀子早就互相捅到家了。
岳欣然甚至隐约觉得,从互埋间子、到今日这一场火拼,背后定与记录这一切帐册的人脱不了关系。
然后,岳欣然翻阅的手忽然一顿,从人员清单那一页上取下一张纸条:“阅字如晤,敬问君安,薄礼呈览,还请笑纳。姬澜沧”
李成勇、杨大福这两位大悍匪奋斗一生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数万兵马,万石粮草,两大营寨,多少人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大权势与财富——原来在有的人眼中,这些不过是一份勉强可作为见面礼的微薄之物,随手就能转送他人。
这样的手笔叫陆膺这样曾真正出身顶级豪门的公子都不由挑眉。
就是不知道,这份“微薄”的见面礼背后,送礼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份见面礼……又是送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