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今日不仅宫中举行宫宴热闹非凡, 民间何尝不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贺新岁。处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就连牢狱之地, 也贴了几张福字。狱卒大半归家,留下执勤的聚在一起, 不顾往日的森严规矩,吃酒打牌。
不过这是狱卒的热闹, 再往深处走, 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天牢深处,仍旧是一片阴森死气,偶尔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个不见天日的牢房里, 犯人没有哪个有过年的心思。
天牢这样的地方, 能活命出去的极少, 就算有,也要脱了一层皮,谁还管什么年不年。
纤细的影子映在走廊灰色的墙上, 脚步声轻轻, 不似狱卒。或卧或坐的犯人好奇地通过重铁牢门往外看,盯着那道穿过走廊的倩影。
有人从草垛床上跳下来, 跑到门口伸出手去想要抓, 被领路狱卒手中的鞭子一鞭子抽了过去。
“看什么看, 都给我老实呆着”领路狱卒大声吆喝。
“姑娘”
跟在后面的四个丫鬟低着头, 双肩缩着,有些害怕。
李青曼拉了拉宽大的兜帽,尽可能地低着头遮面, 脚步也越发快了些。
“李姑娘,到了。前面那间牢房就是了。不能太久,我也不好回避,要不然不好交代,您可多担待。”领路狱卒弯着腰,语气卑微,哪里还有半分刚刚吆喝犯人时的架势。
“有劳。”
身后的丫鬟赶忙从袖中又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说“新岁还要当差,这位大哥不容易,拿去买酒和大家一起吃。”
“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狱卒眉开眼笑,拿了银子退到稍远些的地方。这个距离,牢房中发生的事情几乎不会逃了他的眼,而若声音小些他却是听不见的。
周自仪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了狱卒,给他带进来一支笔。李青曼来的时候,他正用毛笔蘸了水,在狱中的墙壁洋洋洒洒地写诗作文。
李青曼指尖儿捏着兜帽的沿儿,望向周自仪挺拔的背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周自仪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李青曼飞快松了手,让宽大的兜帽垂下来遮了脸。牢中昏暗,她遮得严实,周自仪只看得出来来者是个女子,却看不清她的容貌。至于跟在后面的丫鬟,也面生得很。
李青曼稳了稳心神,迈过刚被狱卒打开的牢门,走向门口不远处的一张脏兮兮的破旧小方桌,然后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件一件摆出来。
桌子那样小,她带来的饭菜那么多样,摆了一层,插空交叠摆上第二层。
“阿音”周自仪询问。
李青曼摆放碗碟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将丫鬟递过来的最后两道菜也默默摆好。
周自仪逐渐走近,看清她摆放碗碟的手,认出这人不是霍澜音。
李青曼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将蹭到食指上的一点汤汁擦去,然后朝着周自仪福了福,默默转身往外走。
“李姑娘”
李青曼的脚步停下来,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周自仪,温声开口“霍姑娘如今病着,所以托我送些吃的过来。”
周自仪略一思索,就知道李青曼这话漏洞太大,根本不可能。他也不揭穿,朝着李青曼的背影作了一揖,道“多谢李姑娘。”
李青曼咬咬唇,微微蹙着眉,短暂的挣扎之后,才开口“周大人莫要忧虑,不会有事的。”
周自仪早就想明白了,所谓的陷害不过是有人希望他不再牵扯在三二七案中,他自来了天牢,倒也从未担心过自己,却是时常担忧外面的形势。
“李姑娘可方便对在下说些外面的事”周自仪问。
李青曼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如今周自仪身在牢狱中,外面的很多事情不必告诉他,免得他担忧。可真的见了他,当他这样问她,她倒是不想隐瞒。
“如今二王爷和父亲一起辅佐二皇子代理朝政。”
“什么”周自仪惊了,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拉住李青曼的手腕,想要将她拉转过身。
接触的那一刹那,李青曼身子僵了一下,迅速收回自己的手,仓皇向后退了一步。
周自仪几乎是在同一刻向后退了一步,诚然道“是在下唐突了。”
李青曼将被周自仪拉过的手背到了身后,缓缓摇头,说道“因为”
李青曼忽然又犹豫了。
周自仪微微侧首,垂目沉思,继而惊问“阿音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青曼脱口而出,然后才惊觉自己失言。
“果然。”周自仪轻舒一口气,“我自进来,再无她的消息。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不是那样被动的人,必然会想方设法带我出去,即使不能也定然会来相见。果然敢问李姑娘,家妹出了什么事”
李青曼瞧着周自仪神情泰然,似乎早就有所料。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霍澜音最近的事情都讲给周自仪,包括她知道的如今朝堂上的事情。
听了她的话,周自仪眉头紧锁,久久不言。
狱卒走过来,十分歉意地催促“李姑娘,时候差不多了小的也是为难”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李青曼飞快地看了周自仪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她垂着眼睛,低声说“周大人慢用。我这便走了。”
周自仪沉默,再次躬身深深作了一揖。
李青曼刚刚迈过门口,又转过头。她掀开兜帽一点,望向周自仪,问“周大人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家人吗”
周自仪这才看见李青曼的脸。天青色的斗篷,在灰暗的牢房中很不显眼,光线昏暗,阴冷寒气,衬得她的眼睛浸着无尽的柔情之水。
可她似乎瘦了些。
“冬日天寒,李姑娘当多食些荤肉。”周自仪道。
李青曼怔怔。
“倒也没有什么话需要烦劳李姑娘相带。”
她来见他已是不妥,哪能再烦劳她带话,凭白惹旁人闲话。
李青曼胡乱点头,放下兜帽,转过身匆匆往外走。狭长的走廊两侧墙壁悬着微弱的灯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周自仪在小方桌旁边坐下,拿起筷子。破旧的小方桌上摆着世上最好的珍馐,不仅是菜肴花了心思,就连盛着菜肴的碗碟也精致无比。周自仪夹起一块海棠酥饼,酥饼上有着“福、寿、顺”等等过年时的吉祥话。
笔触温柔,线条隽永。
周自仪尝了一口,好似可以想象到一双妙手洗去丹蔻华脂入厨雕字的画面。周自仪的目光缓慢地游走过每一碟菜肴。
她做这些应当用了很久吧
周自仪这顿一个人在牢狱中的年夜饭,没有酒,只有茶。他抿了一口茶。天气严寒,茶水早就凉了。
周自仪将茶盏放下,指腹探入茶盏中沾了一点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在桌面写了个“曼”字。
最后一笔拖到最后,他收了手。茶渍逐渐浸透桌面,他十分有耐心地看着桌面上的那个“曼”字逐渐消失,直到看不见。然后拿起筷子,吃饭。
李青曼离开天牢,匆匆上了李家的马车,吩咐车夫回家。
“姑娘,咱们今日真的不去参加宫宴了”
“年年都去,也没什么意思。”李青曼抱着丫鬟递过来的暖手炉,她弯下腰,将脸也贴在暖手炉上,驱驱寒。
她穿着这么多,手里还抱着暖手炉已经觉得这样冷。也不知道他在牢中是不是更难以抵抗严寒。
马车辘辘声中,李青曼回忆里刚刚见到周自仪的一幕幕。尤其是刚见到他时,他背对着她,握笔提诗的挺拔背影。
其实相见的时间那么短,哪有那么多的回忆可供一遍遍琢磨。
几个小丫鬟互相使眼色,其中一个笑着开口“姑娘,奴婢瞧着周大人在牢中的生活条件也太差了些。要不要劝劝老爷帮忙从中周旋,将周大人放出来呀”
另外一个小丫鬟也笑着接话“也免得咱们姑娘心疼呀”
李青曼轻叹了一声,缓缓摇头“他不会愿意这样的。因为他是周自仪。”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懂李青曼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倒也没敢再多问了。
而此时的宫宴,因为帝后未到,宴席迟迟不能开。
皇后从皇帝那儿出来,肃着容,拖着繁复宫装,独自去宫宴。这还是她自打入宫,第一次不是和陛下一起赶赴宫宴。
“娘娘,二王爷有重要军事求见。”太监进来禀告。
皇后问了宫女现在的生辰,召二王爷在偏殿相见。
皇后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开口“王爷有何军事相禀本宫怎不知王爷竟连军中事也知晓。”
二王爷看了一眼殿内的宫人,道“娘娘,此事事关重大。”
皇后轻轻挥手,红风带着殿内的宫人退下去。
翠风立在皇后不远处,没有走。
皇后一手托腮,道“王爷最好长话短说,不要误了宫宴。”
二王爷哈哈笑了两声,朝皇后走过去。离得近了,她的美貌便看得更清楚了些。世间男子无不爱美人,只是有的美人高高在上不可觊觎,连多看一眼都是罪。
二王爷曾经也不敢,可如今就不一样了。皇帝活不久了,皇后甚至委身过老三。那么他为什么就不行
他立在皇后面前,俯下身来,低声道“本王兴许可以替娘娘解忧。”
“本宫何忧”皇后神色淡淡。
“当然是能让娘娘垂帘听政的权利”二王爷说着,伸手抚过皇后的鬓边。
“放肆”皇后忽得变了脸色,凤目生怒。
二王爷手一抖,讪讪收了回来,继而后退了一步。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丢脸,遂冷哼一声,道“娘娘,老三可以帮你的事情,本王一样可以。”
“王爷若没什么重要的军情,便退下罢。”。
二王爷阴切切地笑了起来,他望着皇后向后退,最终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来,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望着皇后,讥笑开口“娘娘又何必装得如此冰清玉洁。不知为了权势委身三弟时可曾也这般装腔作势”
皇后好笑地瞧着二王爷,凤目眸光流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神态居高临下地说“男人啊,总是免不得自以为是和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哦难道本王说错了呵。”
皇后忽然来了几分兴致,她换了一只手托腮,神情悠闲,略思索了片刻,慢悠悠地开口“老三这个人虽然笨了点,现在也发福了些。可年轻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姿色。”
二王爷脸上的笑慢慢不见了,他冷笑,道“娘娘该不会是要说你同老三苟且是因为他长得好吧”
“不止啊。”皇后神情惋惜,“他年轻的时候不仅人长得俊俏,也有几分才华。可惜啊,到底是慢慢腐烂,成了臭男人一个。”
皇后眼中的惋惜逐渐变成了嫌恶。
二王爷并不太相信皇后说的话,他摇头,笑道“娘娘在说笑吧你和老三偷情不是为了让他帮你,而是因为情投意合”
“错。”皇后及时纠正他,“情投意合这词用的实在过分,能不能不要把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动不动就说成什么情投意合。”
皇后脸上的嫌恶更浓。
二王爷觉得不可思议,摇头“你和老三好了那么多年,就那么狠心杀了他”
“错。”皇后再次纠正他,“只是好了几回罢了,后来都是他死缠烂打,惹得本宫厌烦不已。”
一阵沉默之后,二王爷说道“皇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疯了这事若捅了出去,哈”
“王爷若没旁的事情,本宫要去宫宴了。”皇后起身,昂首往外走。
“皇后你可考虑清楚,当真不需要本王的帮忙”二王爷的语气中浓浓的要挟意味。
皇后经过二王爷身边停下来,道“王爷既是觊觎权利,又觊觎本宫,真的是什么都想要啊。”
“我们可以将这说成是合作。结果会是你我都满意”
“本宫不满意。”皇后漫不经心地抬手挑起二王爷的下巴,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失望地摇头,“本宫要的东西你给不了。这张脸,本宫也没胃口。不要再舔着脸缠着本宫,否则老三的结局就是你的下场”
皇后甩开手,宽袖拂过二王爷的脸。
二王爷摸了摸被她的宽袖拂过的脸颊,古怪地笑了。
她皇后门出去,惊讶看见卫瞭盈着泪水的眼睛呈着愤怒。
“母后二皇叔说的那些话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可是你怎么可以”卫瞭痛苦地摇头,泪水从眼角滑过。
皇后轻叹了一声,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母后”卫瞭双手紧紧握住皇后的手,睁大了一双泪眼饱含希望地望着她,“母后您告诉皇儿不是这样的 您说谎、说笑,或者有旁的身不由己的原因,才不是才不是那样的”
卫瞭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啜涕。
“不是哪样的”皇后温柔笑着。
她坦然的态度似乎承认了一切。
卫瞭甩开皇后的手,奋力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就跑。他接受不了,他接受不了自己从小敬爱的母后竟然、竟然
皇后望着卫瞭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翠风低声问“娘娘,需不需要将二殿下追回来”
“不必了,不必管他。宫宴已经迟了,不能再耽搁了。”皇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她回过头,遥遥望着立在偏殿里的二王爷,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笑容。
二王爷还没有弄明白皇后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转身登上凤銮,赶赴宫宴。
二王爷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他想要皇后是真的,这种想要并非出自一个男子对一个女人的喜爱,更多的是一种征服欲。他今日与皇后说的合作并非实话。相识这么多年,他对皇后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女人的野心太大,而且过分高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卫瞻的骄傲也是从皇后身上继承而来。她不会服软,更不会因为合作而委身。
这些,二王爷都知道。
不管皇后是为了坐拥大权垂帘听政还是扶植纪家,这都不是二王爷所愿。哪个男人不爱权利如今正是他离皇位最近的时候。他今日过来,一为试探,而更重要的却是隔断皇后和二皇子之间的桥梁,让他们母子离心,彻底将二皇子拉为己用。
二王爷对卫瞭刚刚的反应很满意,他心情很好,笑着往宫宴去。
宫宴久久未开,各桌上摆着的各种瓜果零食被消耗的了许多,百官和家眷闲谈着消磨时间,时不时望向殿门口。
百官已许久不曾见过皇帝,心中猜测今日陛下兴许不会到场。
霍澜音将带来的几样小玩意儿都玩够了,无聊地晃着腿儿,好奇地望向宴席旁桌的人,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干净的眼睛里满满了好奇。
宴席之上本来就有很多人在悄悄地打量着她,偏偏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刚好撞上别人瞧她的目光,她就大大方方地冲对方笑,倒是惹得对方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了。
霍澜音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这对于醒着的她来说,十分难得。不远处有个小妹妹,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在灯光的映照下特别好看,她看着看着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从椅子上跳下去,好奇地走过去。
那一桌本来言谈甚欢,见她走过来,不由都停下话头,惊讶地望着她,甚至有一丝不知所措。
其他桌的人也看了过来。
霍澜音站在桌子旁,眨巴眨巴眼,眼巴巴瞅着那个小姑娘脖子上的金项圈。
那个小姑娘叫晨儿,不过十二岁。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父母进宫,就遇到这样的情况,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晨儿。”晨儿的母亲对女儿使眼色。
晨儿将手搭在金项圈上,眼睛有点红红的她不舍得。
晨儿的长姐轻咳了一声,再次对妹妹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