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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此去几时还(1)

她揿灭灯,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还是霉味。

虽然身处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又是在租界,这味道倒让沈奚怀疑自己躺在荒烟蔓草上,败瓦颓墙中。明日一定要把沙发拖到窗口去晒一晒,去去霉味。

她想着,计划着,念头渐渐飞远了,落到一个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脑子有点混沌,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游轮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还在她的身边。

早餐后,他带她去轮船上专供头等舱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里没人。三个服务生偷懒地在窗边上,低语着,喝咖啡。

他们进门时,一个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弹钢琴,看他的衣着不是乐师,像在自娱自乐。

他看到傅侗文很开心,用法语问候着。

傅侗文低声给沈奚介绍,这是他在轮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听着这个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释说:“就是那晚,我们从纽约去码头时,司机提到过的公司。”

哦,是那个。缝衣女工都抢着去生产弹药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几句,那人微笑着看了眼沈奚后,弹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请他为我弹的,”傅侗文低声用中文说,“我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别,想让她听这个。”美国的曲子,南北战争时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过。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这曲子,新填了中文词。我昨日在这里听新上船的旅客说到,记了送你。”他又说,填词的中文歌叫《送别》。

旋律简单,朗朗上口。

他教,她学。

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又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句句都能联想到她和他。

学着学着,傅侗文毫无征兆地问她:“我在上海有两处公馆,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个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过。”

……

沈奚纷乱地回忆着早晨的一切,翻过身,看着满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说这里只有他一人来过,那么上一个搬走的住户就是他了。这沙发,他坐过,地板,他走过,床,也只有他睡过。

蝉鸣声更重了,外头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着是邻居小夫妻争执,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别的什么。

如此猜着,就入了梦。

耳边仿似还有钢琴曲,有他在教她:“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梦里又有一双手,在桌上摆弄起留声机。

旋律从《送别》跳回到了《文昭关》,钢琴跳到了胡琴。黑胶唱片里的戏腔在跟着他在广州调戏她的话,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暧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这句:“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地,这《文昭关》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梦里悟出个道理:但凡听戏入瘾的人,一定是戏文里有他们想说,又说不全的话。

从这晚,沈奚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

那场大清扫和后来西洋点心,让她和邻里很快熟络了。她平日怕惹麻烦,又怕说多错多,所以不常出门,也尽量不和邻居闲聊。渐渐在邻居眼里,她的身份也被落实成了――留洋归来的富家小姐和少爷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这里藏身。

这样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门被叩开,是隔壁在《申报》就职的祝先生和太太。

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家里有个老佣人,平日和她一样的习惯,不喜和邻里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说说话,”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让我陪着。”

沈奚困惑点头:“好,进来吧。”

她将两人带入一楼。

这几日她把那间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两人坐下来,那位先生笑一笑,说:“沈小姐,你刚才回国,可听过‘储金救国’”

门都不出,从哪里听

她礼貌摇头:“祝先生,你给我讲讲好了。”

“是这样的。”

那先生说,起先是一位爱国志士在他们《申报》开办救国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财产。这人一倡导,得到了社会很大的响应。一开始是商会响应,后来社会各界都开始捐赠。

祝先生说着,将手里厚厚一叠报纸递给沈奚:“中国银行,五天就收到了两万五千元。”

一个人有数百积蓄就能留学的年代,这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奚听那人又讲着,有位丝厂女工把自己数年积蓄都捐出了,还有小孩会带着扑满去,就连孤儿院也都节省膳食费,捐赠救国。

“还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军人,捐出了所有家当之后,当众自刎明志,号召民众万众一心救国。”祝先生摘了眼镜,激动地看着沈奚。

她拿着那报纸,上头就有这则报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释着,“我先生见你是留洋回来的,又在上海有这样一套公寓,毕竟你晓得,我们都是租户,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产。所以他想到要对你讲一讲这个,希望能影响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这个活动。真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我也很愿意了解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尴尬,宽慰她说,“在国外,留学生们每日都在说这些。我还有一点积蓄,中国银行是吧等过几日我也去。”

祝先生听她如此说,很高兴,连连说着,就猜到留学回来的人都是爱国青年。

于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会儿,等到了要吃饭的时间,才告辞离去。

沈奚把他们送走,将门关上。

乍一清净,她倚在门上,又开始想傅侗文。

其实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刚刚所说的积蓄,都是傅侗文留给自己的钱。她一直这么把自己关在家里等着他,用着他的钱,也说不过去。虽说是女朋友,也不能这么无节制地依赖……

该出去找点事做,哪怕赚了钱捐掉,也比在这里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总记起他说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着厚重的木门,鼻子酸胀着,怔怔出了会神。

他真死了……自己……

门外头,隐隐能听见邻里闲谈着,刷锅洗碗。

红尘烟火,在灼她的心。

沈奚幻想着,如果不是乱世,自己和傅侗文要是像刚刚那对小夫妻多好。爱着国家,尽绵薄之力,可又能平静生活。

她鼻子酸胀着,眼前有了一层水雾,马上又仰头,想让眼里的水都尽量挥发掉,或者憋回去……可泪水在眼眶里晃动了一圈儿,就压不住了。魂一下都回来了,她该哭的,走时就想哭。也想回头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着赶着,急着就拆散了。

什么都没做,两人连手都没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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