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盘上来,是羊排。
她刚还想着要将土豆分给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个架势,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吗还是,食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服务生谨慎询问。
沈奚摇头,默然了一会,带着鼻音说:“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们的食物很好。”
她低头,吃一会,停一会。
她设想,自己和傅侗文对调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样子,他掉头走了,自己应该会哭。换位来看,她不会那么讲道理。
一份丰盛的沙拉,被放到手边。她没点过。
“先生说,你一个通宵都没有休息,需要这个。”服务生笑着说,留下一张信纸,摺好的。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说:谁说中国人不懂罗曼蒂克,你看,做的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压在信纸一角,揭开,字洋洋洒洒的,不就着格子来,竟写了半张纸。
央央,
给你讲个《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又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两只口袋,一只装别人的缺点,另一只装自己的。他把那只装别人缺点的口袋挂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们总能很快看到别人的缺点,却忽视了自己的。
抱歉,让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这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东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顾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过难关。当然,房里也有一个病人在等着你。
侗文。
原来他也能写出长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务生推开了窗,薄纱的窗帘一下子就被风吸了出去。他对沈奚笑一笑,说这也还是先生交待的。玻璃有点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开来,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个干净,擦擦嘴,扔下桌布,脚步匆匆离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间里,只有仁济的两个医生在。
沈奚进去时,英国人在说去年耶稣诞节战线上的那场球赛,他也去了前线,说着就摸出个铜烟盒,上头有浮雕,打开来是整排香烟和一张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给每一个前线士兵的耶稣诞节礼物。沈奚凑着看了两眼,那人便要送给她,弄得她很窘。
英国人见沈奚不肯收,又摸出个同样的来,告诉她,这东西他收了三个,送给沈奚也是留个纪念:“你去仁济,用这个做名片给我。”
沈奚笑,这人还真是执着,反复提到的都是仁济。就这样,她再回头等舱时,手上多了个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头等舱那层,只有谭庆项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夹了个纸烟,在一口口抽着,动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两人对视。
沈奚指走廊尽头的窗。
谭庆项猜到她是想单独谈。于是将椅子抵上门,跟她去了那头。
谭庆项见到她手里握着的香烟盒,笑着说:“借我看一看。”
这一开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话也被他堵在了喉咙口,谭先生还是个老实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头。
她将那个铜烟盒递给谭庆项:“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铜烟盒打开,谭庆项看到公主照片,笑着端详了会儿:“并不怎么美。”
“可这是公主。”
“我们中国人不太信血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笑一笑,合上,还给她,“英国人倒是真的,见到公主王子都会热泪盈眶。”
略微停了会,谭庆项切入正题:“他这病,不发还好,发了就要及时处理,是真的会死。就连我的教授也没有能医治的法子,他已经站在了心脏学的顶端。”
一个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给他检查。”她发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让我轻松两天,谈谈恋爱,”谭医生佯装控诉,“跟着他,我连谈恋爱的事业都荒废了。”
“你为什么会愿意做他的私人医生”沈奚好奇。
一个美英留学过的医学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热爱自己的祖国,归国了,也能像那两个仁济的医生,在最好的医院任职。私人医生更像是资本的奴隶。
谭庆项不屑:“你以为我乐意”
“……我看你挺乐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来:“跟着他呢,不是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负,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资本,比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牺牲自己的志向。”
谭庆项又给她讲了一个朋友。
“宋先生被暗杀的事,你在纽约听过吗”他问。
“嗯。”
“他叫杨笃生,和宋先生谋划过起义。他是个天才,会自制炸|弹,陈独秀、蔡元培都是跟着他学的造炸|弹,”谭庆项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杀,设局暗杀过慈禧和摄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弹,不足以惊其入梦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铜臭。’”
沈奚一瞬想到,那晚,傅侗文将她额头汗抹去时,说的那两个字:很多。
傅侗文也杀过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刽子手吗并不是,他是个读书人。可家国受难,个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谭庆项双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说过,你有你济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带你回国。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羡慕你,沈奚,你还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运。
谭庆项守着傅侗文,也是彻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话,将人交给她,拿了烟灰盘离开。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态度就很明确,还是那个有少爷脾气的男人,说定的事,从不准人争辩。他既不回头,他谭庆项也只能陪着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见天日。
沈奚进了屋,壁灯开着,他人睡着了。
窗帘被吸到玻璃上,这里也开着窗。她想关窗,或是想挪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守着他,都怕弄出动静来……最后只是将裙子提起来,人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本书,是他放的,他有把书放到地毯上的习惯。好像是怕摆在床头,会挡到光线。
沈奚无所事事,盯着身前的柜子。这木头颜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头上方,有人说。
他醒了,头枕着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灯光从头顶落下来。
他的脸在黑影里,她的脸也在暗处,两人中间隔着光,这让她想起在纽约遇到停电,婉风为情调点了一排蜡烛。一排小小的火焰,摇曳生姿。
“这船的室内,都比对着凡尔赛宫做的,很不错,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从地毯上起来,坐去床边。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测他是懒得动,于是将棉被拉高了,给他盖多一些。棉被刚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来:“三哥问你几句。”
他忽发谈兴,她也只能顺着点头:“好啊,你问。”
“那天,在烟馆死的是你父亲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