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 却像道定身咒, 将方拾遗直愣愣地戳在了原地, 单手暗暗快掐完的结印一滞, 他很要命地怔住了。
身后的声音是陌生的。
可又有些莫名的亲切。
脑子里的神经迟钝地拨动了一下, 他的指尖微颤,一个想法钻进脑海。
是小鸣朝?
可是小鸣朝怎么可能到这儿来?
方拾遗脑子发蒙, 下意识地挣了挣, 身后的人却将他搂得更紧,好似带着经年刻骨的思念, 要将他融进骨血才罢休。肩上一沉,
那人下颔抵在了他肩上,长长吸了口气, 话音里含了浅浅笑意与无奈:“这么危险的地方,师兄怎么乱跑?叫我好找。”
方拾遗终于回过神, 食指与中指一竖, 反手在身后人的肘部一敲, 环在他腰间的手不受控制地松了松,他立刻逃出转身,眉梢稍稍挑起:“哪来的小东西,
张口闭口师兄, 我可没你这……”
话还没说完,就滞住了。
身后的人身形消瘦修长, 随着微微低头的动作, 几缕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头,
雪白的缎袍袖上飞星环山若隐若现,目光往上,雾气中露出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如画的眉目残存着小时候的过分精致,脸色唇色依旧苍白,瞧着病歪歪的经不住一阵风,眼眸却熠熠生辉,染着火光,穿透薄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只一眼,方拾遗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的表情空白下来,孟鸣朝眼里的笑意深了些,轻声叫:“师兄。”
师兄……
师兄!
头皮猛地一炸,方拾遗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一把攥紧了孟鸣朝的手腕,回头小心看了一眼——后头那些妖魔鬼怪大抵在开会怎么打倒人族,纷纷举爪大喊起来。方拾遗顾不得继续观摩这场妖族不知道第几届的全体妖族代表大会,见那黑衣人不见了,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拽着孟鸣朝,飞快远离了此地。
等走远了,方拾遗才反手放出隔音结界,又连续下了两三套阵棋防护,才一把搡开孟鸣朝,压低的嗓音里含着滔天怒意:“你怎么在这儿!”
“好多年不见,师兄见面就问这个?”
孟鸣朝贪婪地看着这张被他在脑海中描摹过千百遍的面容,笑意飘忽起来:“师兄一直不回来,我自然是来寻你的。”
“胡闹!”
方拾遗肝火大旺,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一会儿才压下火气,语气缓下来:“再过些日子师兄就会回去,你来掺和什么!”
孟鸣朝幽幽道:“这句话,这几年来,师兄已经说烂了。”
方拾遗自知理亏,气焰霎时短了一截,含糊地解释:“那不是,总是抽不出时间……等等,谁跟你说这些了。”险些给糊弄过去,他气得一厥,“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他语气沉怒,孟鸣朝的嘴角却勾了勾,那些熟悉的气息、生动的表情,像流动在血脉里的血液,滚烫又热烈,奔腾而过,浸润了枯竭多年、死气沉沉的躯体。
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来之前有多大的怨气与怒气,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便都云烟般散了。
纷乱的念头似溅湿了枯地的雨点,滋润得沉寂的心海又翻腾活跃起来,孟鸣朝朝前走了两步,小心地牵住方拾遗的袖子,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露出讨好的笑容:“太想师兄了,走着走着,忽然就进来了。”
方拾遗被他一扯袖子,怒火顿时摇摇欲坠,再一对上那双漂亮的瞳仁,怒火就很没骨气地散了。
分隔几年,到底有些许生疏,他迟疑着抬起手,后知后觉孟鸣朝只比他矮一点了,神色一阵恍惚,还在犹疑还能不能像年少那般随意揉摸,孟鸣朝已经靠过来,乖巧地低下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像只觅到了主人的猫儿,摊开肚皮撒娇。
细软的发丝蹭在掌心里,方拾遗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少年揽进了怀里,使劲抱了抱,叹着气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孟鸣朝悄然弯了眼角。
抱了会儿,方拾遗放开孟鸣朝,这回打量得仔细了点。
小孩儿迎风长大,不似他担忧的那样成个矮豆丁,他身形挺拔,像山海柱上一棵挺秀的青松,被烈风吹出独特的风姿,已是个端端正正的少年模样。
都这么大了。
这真的是他从绿水镇那口棺材里抱出来的孩子吗?
心绪复杂起来,方拾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又揉了揉孟鸣朝的头发,轻轻吐出口气。
孟鸣朝享受了温存,眼底的冰霜都化尽了,对这危险的地方也毫不在意,略迟疑了下,没有告诉方拾遗他见到那黑袍人时,心里涌起股奇怪的感觉。
厌恶,痛恨,排斥,不安……还有丝丝的仿佛牵扯于灵魂上的共感。
“此地不宜久留。”方拾遗没注意孟鸣朝奇怪的神色,闭眼仔细感受了下血契的联系,“有个与我同行的药宗弟子走散了,先去寻他,再找方法出去。”
孟鸣朝没有异议,笑眯眯地伸出手,要方拾遗牵着走。
这孩子小时候就黏人,长大了……也没好多少。
方拾遗心里直犯嘀咕,琢磨是不是自己把他养得太过娇气,不过还是握住他微凉的手,裹得紧了紧,眉头蹙起:“怎么这么凉。”
再一看孟鸣朝的脸色,分明是棵迎风摇曳的病松,衣袍空荡荡地披在身上,还当真是弱不胜衣。
方拾遗看得心惊胆战,把孟鸣朝当了泡沫人,唯恐风吹一下他就散了,不由分说地脱下外袍给他裹上,还是不放心,又把出城前摸出的黄符分了一半塞他怀里,这才解了结界、收了阵棋,一手执剑,一手拉着孟鸣朝,错开一步,走在前头,挡着孟鸣朝,朝前开路。
孟鸣朝故意落后两步,走在方拾遗身后,看着方拾遗的背影,眼底含着笑,另一只手却毫不留情地朝旁边的野花丛里一伸,“咔嚓”一声轻微骨裂声响起,方拾遗敏感地回过头,孟鸣朝无辜地看着他,手从野花丛里伸出来,揪了朵淡紫色的小花,递给方拾遗。
方拾遗纳闷地扫了眼身后,没看见什么影子,也没感觉到杀气妖气,揣摩可能是自己太紧张幻听了,于是放下心来,欣然接过那朵小花,俯身插进孟鸣朝乌黑的鬓发里:“少拈花惹草。”
孟鸣朝乖乖的“哦”了声。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循着与鸣鸣的那点联系穿梭在密林里。孟鸣朝这次含蓄文雅了许多,指尖吞吐着金色的剑芒,长长的眼睫一阖,便往后弹去几道。
方拾遗已经做好了三两步就遇到只妖族的准备,岂料此前还嚷嚷着要吃了他的妖族一只也没蹦出来,满头雾水地揣测了半晌,怀疑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那些妖族离开了。
密林里的浓雾快散完了。
孟鸣朝收回了手——那只手修长、干净,泛着玉石般的色泽,瞧着孱弱又无害,钻回宽大的袖下,不露出分毫端倪。
方拾遗忽然开了腔:“小鸣朝,这几年怎么过的?”
一直是他往山海门递传音符,他飘忽不定,孟鸣朝没有回过。
冷不丁听方拾遗开口,孟鸣朝吓了一跳,还以为被发现了,一道金芒从袖中弹出来,穿破了袖子。他委屈地拢了拢袖口,小声说:“练剑,画符,布阵,想师兄。”
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咬得很重。方拾遗一阵牙酸,胡乱挠挠头,干笑道:“师兄也很想你。”
小美人上前两步,与他并肩,默默横过来一眼,含怒带怨。
当初下山之时,信誓旦旦地说几月回一次的是他,传回传音符后,无数次许诺过几日就回的也是他。
方拾遗脸皮再厚,被这么一横,也不禁心虚起来,让望舒自个儿转悠着护在他们身周,摸出破扇子,欲盖弥彰地扇扇风,带着点妥协意味的笑:“往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师兄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师兄嘴里没一句真话,还是我自己讨吧。”孟鸣朝的目光在他开开阖阖、形状优美的薄唇上转了一圈,慢慢收回目光,不经意地舔了下唇角。
方拾遗的脚步忽然一顿。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阵鸡飞狗跳的怒叱,随即是一连串的“啾啾啾”,间或夹杂着傻鸟惊慌或愤怒时才会暴露出来的“叽叽叽”。
孟鸣朝:“……”
方拾遗破扇子一合:“找着了。”
拨开杂乱繁盛的枝条树叶,正互啄互打的一人一鸟听到声响,齐齐炸毛。虞星右一把攥着胖鸟嗖地往后蹿了一丈远,抬头看清是方拾遗,顿时脸色大喜:“方师兄!方才我一脚踏空,摔了个狗啃泥,抬头你就不见了,慌死我了,幸好你这鸟盘起来有意思……”
他说着,不由看向旁边的孟鸣朝,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逡巡了圈,嘴立刻张圆了:“这位小美人是……方师兄的童养媳?”
方拾遗头一次碰到这么嘴豁的,差点给空气呛着,哭笑不得地扇了下这口没遮掩的货的头:“怎么说话的,这是我小师弟。鸣朝,这是药宗的虞师弟。”
外人在场,孟鸣朝的脸色清冷下来,淡淡看了眼虞星右,觉着这人虽然有些碍眼,不过说话倒也中听,神色略和缓了些,冲他点点头便算打招呼了。
虞星右也不介意,啧啧道:“好标志的小美人……”
收到眼刀,立刻转了口风,“怎么也没怎么听说过方师兄这位小师弟?”
“鸣朝身子不好,头一次下山,不知怎么也进到这儿来了。”方拾遗避重就轻,顺便叮嘱,“方才我见林中有群妖集会,若有什么变故,我照顾不周时,烦请虞师弟照料我师弟一二。”
虞星右灿烂地应声:“自然自然。”
说着,把被盘得头晕眼花的鸣鸣递回来。
傻鸟怕了他了,咻地飞回方拾遗袖中,瑟瑟发抖。
人类幼崽真是可怕啾。
“我突然想到,”方拾遗若有所思地摸摸下颔,蹲下来随便捡了跟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此处似乎不是一灵君误入的‘回溯境’,而是另一个地方……说不准是妖族藏身的地方之一。”
打了这么些年,人族总是揪不到妖族的老巢,那些妖族和邪修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被追杀,马上就无影无踪,像是回馈给后土了。
方拾遗也经历过几次,明明被追杀的妖族已经穷途末路,却在转眼就消失在眼皮子底下,委实奇怪。
地上画出个繁杂的阵法,虞星右阵法课上都在打瞌睡,看不大懂,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摸摸下颔当看懂了。
方拾遗耐心有限,画得潦草,线条凌乱,差不多画完了,随手在其中一处一点:“我们应当是误闯了妖族用阵法搭起了一个藏身大阵中,这阵法能回溯时光,将他们藏于过往,城内那些,应当是中洲未乱之前,留下的生人气息,被大阵滋养着,以为自己是活的……大阵的阵眼,应当就在这个密林里。”
虞星右傻傻地问:“那我们放把火烧了这林子?”
“你师父怎么没先烧了你?”方拾遗略感稀奇,揉了揉这倒霉孩子的脑袋,“一把火烧进来,恐怕先烧出成百上千妖族把咱们仨撕了,况且凡火恐怕烧不动这林子。方才我略略一扫,林子里都是妖力强悍的大妖怪,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方拾遗一顿,奇怪地蹙起眉头:“按道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一进来就被发现了,又在林子里转悠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没动手?”
难道是他听错了,那群妖族说的不是“吃了那俩人族小崽子”,而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安静站在他身侧的孟鸣朝露出温柔的笑容,双手背在背后,危险的金芒在指尖吞吐,面上却乖巧极了。
方拾遗觉得自己以一个正常人族的心思来揣摩一群妖族的心思,有点不太可取,琢磨了会儿,实在猜不出那群千奇百怪的玩意儿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果断放弃,转身在另一面地上又画了个图。
这回画得认真了些,虞星右这回能看懂了:“这是咱们在的林子?”
方拾遗点点头:“若是我没猜错,阵眼就在这儿。”说着,他往地上画的线条里戳了个点,然后笑容就滞住了。
虞星右于阵法方面实在没什么造诣,眼巴巴地看着他。
方拾遗:“……我又想起件事,是关于阵法的,刚才应该没猜错,只是还有个可能。”
“什么?”
孟鸣朝轻轻开口:“上古阵法,不局限于死物,还可刻画在生灵身上。”
“……”虞星右咽了口唾沫,摁紧了短刀,“啊,小美人师弟的意思是,这缺德阵法可能画在林子里某个人……啊不,妖族身上。”
方拾遗补充:“而且十有八九是此地最厉害的那个。”
说完,他又在地上戳了个点。
虞星右脸色发苦:“方师兄,你在画什么?”
“我隐约察觉到灵力波动,算了算,阵眼此刻可能在这儿……”说着,他又拿着树枝点向另一个点,“动了,现在在这儿。”
“……”
“看开点。”方拾遗站起身,拍拍手,再拍拍虞星右的肩膀,“会动,咱们天降大喜了。”
虞星右更苦了,很想再把鸣鸣借过来盘两下:“该不会是那位黑袍仁兄吧?我看他好像不太好惹。”
方拾遗盯了地上乱七八糟的两幅图片刻,随意抹平,道:“走吧,不管是不是那位,贸然撞上肯定不成。”
其实是成的。
方拾遗看了眼孟鸣朝,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满怀依恋地冲他笑了笑。
他心里一叹,若是孟鸣朝不在,他可以不管不顾拼一把,可是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弟来了,他可舍不得让孟鸣朝受伤,抑或让孟鸣朝看到他受伤。
明月皎皎、芳华吐露似的漂亮小师弟,就该捧在手心里,不要让他沾到一丝血腥气才对。
“我们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