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成府的下人安排老彭等人去客房下榻,季沧亭听了仆人带来的话,略略犯困神态为之一振,沿着幽静的石子路,一路穿花拂雪地过了后堂,来到一处挂着“星楼观微”匾额的雅苑。
苑中一株虬曲的巨榕,几乎盖住了半边屋舍,季沧亭远远看了一眼门口打盹儿的小厮,没从正门进去,轻手轻脚地绕过院墙,足下一点,三两下便顺着大榕树攀上了三楼。
烛光从厚重的帘帐后透出来,季沧亭猫着腰从木花廊下溜过去,行进的过程中,忽然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捂着脑门抬头一看,却是门上挂着的一张长弓。
什么东西,怎么挂在这儿。
季沧亭气恼地把弓取下来,拨拉两下弓弦,一时觉得眼熟,对着月光瞅了瞅,又闻了一下,顿时一对小梨涡从脸上欢欢喜喜地浮出来。
这是她去年猎的野鹿,没想到成钰竟拿来做了这张长弓。
她摸了摸弓身,见得上面刻着“雪归”两个字,心下微微疑惑,把弓背在身上,找了一处未锁的矮窗,猫儿一样翻了进去。
这书房不小,一眼望去,三面墙壁皆是堆得满满的书籍,竹简古卷、乃至兽皮骨片。
这地方她熟得很,随手翻了翻桌案上堆着的一叠打着“三顾书院”红章的纸宣,上面满满的批红旁,正是她熟悉的笔迹。
“啧啧……用典不当、堆砌辞藻、行文浮夸,庾光这狗屁文章写的,明年别想出师外放了……”
她小声嘲笑了同窗两句,翻来翻去却还是未能寻到自己的文章,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退后几步,拨开灯影重重的幔帐,只见烛火幽暗处,月光缓然照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和衣枕卧于榻上,窗外病梅疏影,将侵不侵地恰好遮住了那人的仿佛是在沉睡的眉眼。
季沧亭收敛气息,摸到榻边后,先是撑着脸眯眼笑了一会儿,便起身试图伸手扯他手掌下压着的一纸薄宣。
就在她堪堪将自己的纸张扯出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期然地抬起,捏着纸张一角的手微微往回扯。
“……你醒着啊。”季沧亭满脸赔笑道。
本该沉睡的人睁开眼,漆黑的眼瞳沿着微垂的眼尾转向她,端雅里带着一丝慵懒的音调靡靡哑哑地自唇间逸出。
“亭亭,我应当教过你,不告而拿,是为何者”
一个偷字,说得婉转三折,让人耳朵一酥,几乎误听得多出了个情字。
季沧亭一瞬间就把自己那大逆不道的荡胡策抛至脑后,道:“我都这么大了,就不要叫我亭亭了。”
“那,敢问我应如何称呼”
季沧亭:“叫我宝贝儿。”
“……”
成钰难得愣神儿的这么一小会儿,季沧亭已经不要脸地脱下鞋袜拱上了榻,把冰冰凉凉的双脚蹭到他怀里。
“我一回来连大考都没去就来找督学聆听教诲了,你就没什么好说的”
怀里的小脚来回乱蹬,这次成钰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拉过一旁的被裹住她的小脚为她取暖,面上却神色淡淡道:“冬日大考是需当堂解读策论的,你那荡胡策若直接在院中念出来,挨骂也是该然。”
“那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里面先砍内患以安人心什么的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是彭护军弄错了,你看我这张‘春日踏青见织娘节俭持家有感’才是成老……咱叔父想要的。” 季沧亭悻悻说着,从怀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一张纸拆开后宛如棋格,形容极其不堪,成钰扫了一眼,通篇行文流畅,只是阅至途中,就变成了因织娘赚钱太多,她夫君不得不在家里带孩子的励志故事。
“叔父这两日与石太尉矛盾日盛,每每回府便痛斥奸臣误国,本就心情不佳,再瞧见你这个不省心的,敝府的大夫又回不了家过年了。”
成钰阅罢,抬手轻戳了一下季沧亭的脑门,继而绽出一个恬淡的笑,“不过,你写的东西,我喜欢。”
灞炀郡主十分宽慰,又往他那边多蹭了一点,道:“不枉我回来的路上,还专门去山上打了条恶狼给你做新笔,诶对了,你门口这张弓是今年新做的”
成钰低头细看她交上来的策论,随意道:“去年你送我那头鹿,我托名手用鹿筋做了张新弓,本想约你同试,却不料季侯早早把你叫去了边关夏训,是以未来得及相告。”
“我爹成日念叨着唯恐一身兵法无人传承,恨不得按着我的头学那些兵者诡道,说是将来嫁了人好传给夫君什么的,再这般学下去,用不了传给谁,过几年我都能接掌他的冀北军了。”
季沧亭嘴上抱怨了一阵,拨了拨弓弦,好奇道,“别人家的弓都是什么龙舌神臂、落日震天,你这‘雪归’听着不够厉害呀,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成钰笑望着她:“你可以猜一猜。”</p>
“前人有诗云,‘我欲招夷齐,稷之南山汀。一洗万古贪,诵雪归东溟’。”季沧亭见他笑起来,笃定道,“我猜……成督学是以此明志,想以此箭射杀万古之奸佞,还人世一个朗朗乾坤,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