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 街上静得出奇, 世间一切仿佛销声匿迹了。
暴雪停在破晓时分, 天际流云压沉, 层层卷卷,在旭日初升那刻破开一条金色缝隙, 灿烂至极的日光倾洒下来。
夏夏朦胧着睁开眼,见天光大亮。
她没有再被束缚,扶着墙走到窗边朝外看。
昨天夜里黑幽幽一片, 看不清外面的景色,隐约里只记得被带着爬了好几层楼。
脚下大地白茫茫一片,积雪压弯了松树的枝梢。
她站在四楼窗边, 望着楼下高大的松树, 巧克力色的松果簌簌掉下来, 如黑宝石般镶嵌在雪面, 松针翠绿欲滴,扬展着锋利的尖端, 风一滑过,虚虚刺开头顶的雪花,于冬日的寒风里招摇。
这是四楼。
夏夏苦恼, 四楼的高度想逃也逃不了。
胖子值了一晚上, 被换去睡觉,夏夏装作漫不经心瞥了眼唯一的大门。
孙峰打着呵欠,捧着手机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玩斗地主。
他感受到夏夏的注目,回视她。夏夏刚一接触他的目光, 就红着眼睛肩头颤抖把视线挪开,孙峰很看不上她这模样,冷笑:“比起你来,陈曼希倒算是个有种的。”
夏夏惊惧不止:“……陈、陈曼希是谁”
“陈曼希你都不知道”孙峰不可思议,随即嘲讽道,“你不认识她,她倒是认识你,如果不是她,我们都还不知道谢淮带他女朋友回家过年了。”
一整天,夏夏没精打采,她不吃不喝恹恹窝在墙角。
孙峰打了一天游戏,二条睡醒了,喝了两罐冰啤酒坐着和他聊天。
从他们的谈话里夏夏得知,她所在的地方是漳市郊区的一栋废弃民房,周围五公里内都是工厂和拆迁村落后未完工的工地,荒无人烟,就算她能逃离这栋房子,也不可能从这里徒步跑回市区。
胡书荣和他的心腹躲在别的地方,就连三人也不知道在哪。
那是一个更隐蔽也更安全的处所,哪怕警察真的找到孙峰他们的藏身之处,胡书荣依然可以逃得游刃有余。
胡书荣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懂不能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能将买卖做得这么大,还敢在警察眼皮子下回漳市要债,夏夏丝毫不感到稀奇。
“老大的人刚从谢淮舅舅家出来。”孙峰看着手机,忽然说,“他舅劝谢淮报警他还不敢,借完钱就走了。他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借钱,没有一个电话是打到警察局的。”
他言辞不无可惜:“这他妈还是当年的谢淮吗孬种一个。”
二条耷拉着眼皮:“他借了多少。”
“一百万。”孙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钟,“剩七个小时,还有三百万。”
他呵了一声,捏起夏夏的下巴:“我已经忍不住想一会要用什么姿势操.你了,我们这么多人,希望你体力别太差。”
夏夏捂着小腹,干呕吐出一口酸水在他手上。
孙峰:“……”
“对不起。”夏夏弱弱地说,“我孕吐严重,不是故意的。”
孙峰作势要打她,胖子拎着一兜饭店打包来的米饭小炒进来:“先吃饭。”
二条啐了口:“年夜饭就吃这个”
“难不成你还想吃满汉全席”胖子在地上铺了两张报纸,饭菜摆上去放好,“快点吃完,晚上还要干活。”
他单独给夏夏买了炒饭,没让她凑到他们面前一起吃。
夏夏饿了一天,扑鼻的香味从饭盒里飘出来,让她忍不住分泌口水。胖子给自己点的菜都是重油盐的肉菜,给夏夏点了份青菜炒饭,上面盖着蘸着盐巴的水煮牛肉和卤蛋。
夏夏把饭端在手里,没动筷子。
“毒不死你。”胖子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道,“运气不好,这可能就是你最后一顿饭了,吃不吃随你。”
夏夏动了筷子,她吃得很慢,吃一会就停下来捂着胸口,一脸难受。
胖子给她递了瓶水,夏夏接过,抬头看了他一眼。
日落已经很久了,暮色深深垂着,一望无际的黑夜笼盖无垠的大地。
除夕夜的烟花从七点陆陆续续开始,天幕被轰染成斑斓的彩色,混在月色和星光里,模糊绚烂。
夏夏贴墙边坐,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烟花灿景。
一整个夜晚,她心里想了很多事情,有小时候吴丽抱着她在院子里数星星,有读书时平嘉澎带她去海边踏浪,但最多也最清晰的还是谢淮,那几乎占据了她思维与记忆的全部。
夏夏将认识至今,谢淮同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点一滴,一丝不敢漏地仔细回味。
美好而清晰,是她人生仅有和全部的甜蜜。
夏夏脑袋贴着墙,汲取瓷砖上的凉意,好让一天一夜没睡的自己保持清醒。
一朵粉红色的烟花炸在遥远天边,也许是精神太过疲惫,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样没什么不好。
如果就这样死了,或许会有遗憾,或许会有点疼,但死在谢淮最爱她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
谢淮会记住她最漂亮的模样,说不定还会记上一辈子。
夏夏反应过来时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呆了,连忙晃晃脑袋坐直,将那想法赶出脑海。
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她想,该体验的世界她才只触摸到小小的一角,该看的风景谢淮也还没有陪她去看,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她大概不会瞑目。
她又想到谢淮。
谢淮现在该在做什么
她发挥全部的想象力,想他拼了命四处筹钱的样子,想他无助又绝望的眼神,眼角忍不住泛酸。
万家灯火璀璨通明,十字路口烧纸的铁桶燃烧着熊熊火光。
路上行人稀少,店铺漆黑一片,只有烟花爆竹的小店生意兴隆。
谢淮鼻尖被冷风吹得通红,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染血的卫衣,飒飒寒风一吹,衣服裹紧,现出他瘦削的身形。
没有处理的伤口已经结痂,脸上的创可贴失去了粘性,上扬着翘起尾梢。
谢淮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墩纸钱和一个打火机。
他回头,远处街角两个男人死死盯着他,指尖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
谢淮站在烧纸的桶前,将纸钱投进去。
火舌热烈燃烧,风将纸钱刮出桶沿,火星点点蹿出,碎成飞灰散过谢淮的眉眼。
他眼中的绝望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少年人澄澈坚毅的眼神。
“爸。”
谢淮将手里剩下的纸钱扔到桶里压住火苗,乌云遮盖星华,天上飘起了雪花。
他轻声说:“你一定要护着夏夏。”
胖子正拿手机看春晚直播,孙峰推门进来:“到点了。”
夜里十一点,胡书荣发来交钱的地点,让他们带夏夏过去。
胖子接过手机,眉头蹙紧,可他没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还回去。
孙峰和二条下去开车,胖子掏出麻绳绑夏夏的手。
“哥。”夏夏后退,躲过胖子伸来的手。
她先前懦弱颤巍的神色敛然一空,与他对视:“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只是个撬锁的,为什么要跟他们做这么危险的事”
胖子不动声色:“我只是个撬锁的警察可不这么想。”
夏夏:“如果今晚的事成功了,不管我和谢淮是死是活,你都在警察的黑名单上,只能东躲西藏一辈子。要是失败了……你也不想以后你女儿有个坐牢的父亲吧”
“我可以帮你作证。”夏夏说,“你以为跟胡书荣真的能混出头吗他让你们去接头,自己躲在后面,如果谢淮带警察来呢他根本没把你们的性命当回事。”
夏夏声音柔软:“如果警察朝你开枪,你女儿才两个月大。”
她低头看自己小腹:“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甚至也许都没机会到这世界上看一眼,你也是吧”
胖子眼神出现一瞬间的动容,随即板正:“你说这些没用,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如果我放了你,不用警察动手,胡书荣就能弄死我。既然下场都一样,还不如搏一搏,哪怕我死了,也能给我女儿挣点嫁妆。”
“我没有让你放了我。”夏夏说,“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将手反背到身后,示意他来绑:“哪怕你心里有了决定,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吗万一被捕,你也不想连自己女儿都没看上一眼,就一头栽到监狱待上十几年吧”
胖子沉默片刻,问:“什么交易”
“你告诉我胡书荣定的地点在哪里。”夏夏说,“还有绳子,给我留个活扣。”
胖子绑她的手顿了顿,他只是一愣,又紧紧把夏夏手腕缚住。
夏夏咬着嘴唇,以为自己的劝说没有用。
这二十四个小时的相处她看似一直在睡觉,实则暗地里观察着三人,二条是典型的街头混混,跟着胡书荣挣口饭吃,他没读过书,满脑子都是钱和女人,离亡命之徒只差一步,讲不通道理。
孙峰上过学,读书时家里条件也不差,可他对谢淮积怨已久,巴不得看谢淮落魄狼狈,因为也是一个绝对不能说动的人。
只有胖子。
夏夏不是无缘无故对他说这些话。
白天他们闲聊时夏夏得知,胖子从前只是街头配钥匙的,自己爱瞎琢磨,熟能生巧练了一身开锁的本事。
他给胡书荣做事只是意外,源于某天胡书荣场子里锁衣服的柜子坏了,客人的东西取不出来,请原厂的人来修至少要三天,有人把胖子请去,不到三十分钟,柜门全开。
胡书荣觉得这手艺有用,就留他在舞厅给了一个安保的闲职。他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这条路的人,况且刚有了孩子的男人,几个人还会真的想在这条道上一头走到黑
胖子闷不吭声,将她手腕绑得紧紧的。
——不知是死结还是活结。
过了许久,久到夏夏已经放弃的时候,胖子拢了下外套:“卧龙江。”
“在卧龙江边。”
“胡书荣根本就没想让你们活,等拿到钱,他会直接把你们绑上石头丢进江里。”
卧龙江是本省最长的淡水河,源头在常市,一路蜿蜒下来,于漳市入海。
胡书荣交易的地点选在上游一个偏僻的桥上,这段水流湍急,水底暗石层叠不穷,来往的渔船都很少经过。
车子停到桥边。
借着天上烟花璀璨的光,夏夏看到谢淮倚在桥头。
他脚下放着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听到车声后,原本盯着幽深江水的目光转还,望了过来。
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不知是不是为了吃糖缓解紧张。
胖子坐在副驾驶,他先下了车。
胡书荣不在,他两个心腹开着另一辆车从远处过来,和他们的车并排在一起。
谢淮踹了脚箱子,人却不过去。
他神色冷漠:“我要见夏夏。”
男人说:“我先检查钱,没问题就让你见她。”
“我要先见人。”谢淮不退让,“你不同意,我就把箱子从桥上丢下去。”</p>
男人见他执意,给二条比了个手势。
二条拉开车窗让夏夏探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