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之前, 夏夏的每一个新年都活在恐惧和尴尬里。
夏军会在年三十的傍晚打上一桶劣质高粱酒, 让吴丽包一锅白菜猪肉的饺子再炒一盘花生米下酒。
电视台的春晚声开到最大, 他坐在炕头小酌, 夏夏在地下的矮桌前坐着小板凳写寒假作业。白炽灯的钨丝年岁久了,光线昏暗微弱照不分明, 夏夏又挪到门边,对着门玻璃上透进来的雪光写字。
夏军喝醉了,手舞足蹈大吼大叫, 玻璃瓶子摔得炸碎发出碰棱的声响。
他时常会心血来潮把她拎到面前,罚她在板凳上站稳不准动,动一下他就抽她一巴掌。
春晚无趣, 小脸惨白、眼眶潮红溢着泪花, 肩膀缩成一团的夏夏有趣。
夏军看马戏一样捧腹大笑, 直到酒精的后劲涌上来才趴回炕上睡去。
第二天一早, 他又会把睡意正朦胧的夏夏从床上薅起来,让她穿上像样的衣服, 戴上红色的针织帽,带上她挨家挨户串亲戚。
每年如此,夏夏虽小, 但也能清晰读懂那些人眼里至极的不屑和厌恶。
夏军总是谦卑地笑, 咧唇时因抽烟牙垢褐黄牙齿参差不齐:“夏夏啊,快给舅姥爷拜年。”
夏夏低着头、垂着眼,声音闷闷小小地问好,随即脑瓜被夏军甩了一巴掌:“大点声都不会吗”
老人家不喜夏军, 但见这场景也尴尬,淡淡掏出二十块钱说和:“大过年的,别打孩子。”
夏军收了钱,准备拿去买酒,笑眯眯地不再说话。
八岁以后,夏夏住进魏金海家。
从此除夕夜没了例行的恐惧和羞辱,日子平淡如白开水,魏金海抠搜着过活,大鱼大肉不舍得买,挂鞭烟花也不舍得买,就连门上的对联横幅都是吴丽找筒子楼一层收废品的老头免费写的。
魏金海向来是守不到十二点的,他一个人挤占着客厅的沙发,十点多就两眼模糊睡过去。
夏夏不出客厅,她在一道帘子之隔的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静静坐着,听窗外彩炮齐鸣,看无数柳叶状的烟花在无边黑遂的天空依次绽放。
魏金海睡着后,她会悄悄下楼踩雪,用地上堆得薄薄的、脏脏的积雪垒砌一个小小的雪人。
再抬眼时穹顶被十二点的烟花炸得明亮耀眼,一年又这样过去了。
去年她没有回家,一个人留在海城打工。
除夕夜家教的小孩回老家过年,夏夏去超市找了份临时的兼职,过年时兼职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可也累,从早站到晚一刻不得闲,她十点下班,路上打不到车子,一个人慢悠悠走回住处时已经十一点了。
春晚的歌舞节目已到尾声,声音喧哗气氛热烈。
夏夏却融入不进这样的氛之中,她累得浑身散架,煮了包速冻饺子就睡下了。
她第二天早起时才看到谢淮给她发的消息。
谢淮问她睡了吗,许久得不到回应后尝试给她打电话。
那晚他打了七个电话,夏夏一个都没接到。
乔茹早早就把家里过年的摆置一一添好,门上的对联要放到除夕夜再贴,但阳台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已经早早挂好,客厅左右一边一颗金桔树,上面缀着黄澄澄的小橘子。
夏夏买的百合话被乔茹放在餐桌最显眼的位置,她修剪好花枝,拿营养液浇着,期待能在过年前开花。
家里的许多物件都被换成了红色,床单、被套、枕巾,喜庆得像要嫁女儿一样。
乔茹还给谢淮和夏夏买了红色的内衣和袜子,尺码她早早问过谢淮,不大不小正合适。
夏夏没用多久就适应了谢淮家庭的氛围。
来之前她那些疑虑和担忧通通被打散,那发自内心的喜爱和热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乔茹是真的喜欢她。
夏夏放松了很多,也拿出平日在谢淮面前的可爱劲,甜甜叫乔茹阿姨,抢着和她做家务。
晚饭是夏夏煮的,乔茹养尊处优了二十多年,厨艺是这两年迫不得已才慢慢学会的,然而也仅仅处于加油加盐把菜炒熟的入门水准,夏夏喜欢吃的红烧肉和鱼香肉丝这样复杂的菜式她是提前问过谢淮,在家练习失败了十几次才能做出入口香甜的口感。
其他菜她还是两眼抓瞎——会不了多少。
“多吃点。”乔茹给夏夏夹菜。
谢淮洋洋得意:“怎么样我说夏夏做菜好吃吧。”
“还好意思说。”乔茹淡淡道,“夏夏做饭,你做什么”
“我洗碗。”谢淮扬眉,“洗衣服、拖地,修灯泡刷马桶,还有专门负责收拾……”
夏夏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他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还有专门负责收拾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乔茹不明所以,只见夏夏脸红,谢淮也脸红。
夏夏脸红是羞的,谢淮是疼的。
吃完饭,谢淮去厨房洗碗,乔茹带夏夏进了自己房间。
谢淮探头探脑要跟进来,被乔茹赶了出去,她拉夏夏坐到床上,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大的彩色铁皮饼干盒。
乔茹:“这是谢淮小时候的相片。”
夏夏眼睛一亮,接过来打开。
相册厚厚一沓,硬质地的封面上是谢淮一家人的彩照。
那时谢淮还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粉雕玉琢得漂亮,乔茹给他穿了一件橘红色的小衬衫,在他锅盖头的短发上绑了一个小小的啾啾,谢淮被谢致生抱在怀里,搂着他脖子捏他耳朵。
谢致生和夏夏想象里不一样。
她原本以为曾经靠倒卖破铜烂铁起家的漳市首富,一个敢于纵身跳进硫酸池的人怎么也要长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肌肉纠结在一起,腹肌至少八块,肱二头肌能让小孩拽着在上面荡秋千。
可谢致生却出乎她意料的斯文。
他是标准北方男人的个子和身材,一米八多,看着清瘦却不给人白面书生的弱感。他手上带着谢淮那串菩提珠,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衬得气质像个教书匠。
“这是谢淮爸爸。”乔茹见她在看谢致生手上的菩提,笑笑,“手串是我们结婚时谢淮外公送他的,他原本也打算在谢淮结婚时亲手送给未来的儿媳,可他没机会见到你,只能让谢淮送了。”
她温柔地眨眼:“谢淮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夏夏:“去年冬天,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乔茹唇边的笑容一直扬着,她翻开相册,给夏夏看谢淮的相片。
“这是谢淮一岁半的时候,他说话早,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叫爸爸妈妈了。”
“这是谢淮三岁,他小时候脾气怪得很,三岁还要吵着穿开裆裤在路上跑,见到漂亮姑娘就要人家抱。”
照片上的谢淮穿着天蓝色的小短裤,上身赤着,露出软白的肚皮和小鸟,见有人拍照还骄傲地挺着腰。
夏夏吃吃地笑:“真流氓。”
“小时候脾气怪但可爱,越长大越难琢磨了。”乔茹说,“上学以后就喜欢装酷,玩那些男孩子玩的汽车模型和篮球,从前我买给他的衣服也不穿了,嫌颜色像女孩子的。”
“我当初就想要个女孩,顺产后在产房知道生的是个男孩,我还难过得哭了好半天。”乔茹笑容无奈地收了收,“不过他爸出事以后,我又庆幸谢淮是个男孩,否则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要怎么过。”
夏夏声音柔软:“阿姨别难过了,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乔茹目光流连在她腕间的手串:“他爸爸留给他的手串,我们最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卖掉,谢淮舍得送给你,一定是把你喜欢到心坎里了。”
夏夏抿着唇,低下头不让乔茹看见她脸红。
她翻相册,看谢淮五岁时抱着皮球在一栋四层别墅的大花园里拍球,周围聚集了一帮小孩。
六岁时谢淮打着红领巾,戴着小黄帽被谢致生送到小学门口,小豆丁谢淮不情不愿扁着嘴,被乔茹硬拉到学校门口摁着拍了张照。
八岁时谢淮长高了许多,和谢致生穿着亲子黑色泳裤在自家的泳池里游泳。
十一岁的谢淮在同龄人里已经长得很高了,脸颊微微稚嫩,但依稀能看出现在俊美的模样。他在学校文艺晚会上表演节目,西装革履,戴着领结,耀眼得像个闪闪夺目的小王子。
十三岁,谢淮早恋被校领导当场逮住,从小乔茹教他要礼貌低调,那时学校里没人知道他是谢致生的儿子,校领导怒不可遏叫了家长,谢致生顶着一张时常出现在漳市晚报上的脸进到办公室后,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和缓了。
校领导笑眯眯和他聊了半天,又笑眯眯把谢淮放走,走时亲热地叮嘱:“早恋是美好的,一定要好好珍惜现在纯洁的真挚的感情,但是不要影响学习。”
乔茹为了纪念儿子的初恋,无视校领导奇异的目光,兴高采烈硬拉着谢淮在办公室拍了张照片,还将那女孩一起照了进去。
“这就是谢淮的初恋”夏夏手指在这一页顿住。
照片上的女孩黑黑瘦瘦的,平心而论是放在人堆里一眼望过去很容易被忽略的样貌,夏夏曾经无数次想过第一个让谢淮动心的女孩该是什么模样,但她从来没问,怕自己知道了自己吃醋。
可当她真的见到时,发现自己还是在意的。
这是谢淮的初恋,是他第一个女孩。
夏夏有些沮丧,可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谢淮喜欢他哪里,问:“她一定很优秀吧。”
乔茹:“她是谢淮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当初和谢淮告白的时候承诺以后每天帮他写作业。”
夏夏:“…………”
“谢淮喜欢她吗”
“谢淮喜欢打篮球。”乔茹说,“这女孩帮他写了作业,他每晚就多出两个小时的打球时间。我知道以后把他们拆散了,还把谢淮骂了一顿,不过不是因为我反对早恋,而是因为他的动机不纯,他这种做法太伤人心。”
夏夏哭笑不得。
“今天在商场遇见的那女孩我也见过,和谢淮在一起后第二天提着礼物登门拜访,还给我和谢淮的爸爸做了一顿甜品,很漂亮也会来事。”
“可我原本就不看好他们。”乔茹看向夏夏,“一个人的嘴巴会说谎,表情会骗人,可一个人的眼睛瞒不住事情。陈曼希看谢淮的眼神很热烈,可里面掺杂了许多别的东西,她和你不一样,你喜欢谢淮,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夏夏笑了:“淮哥他很好,只是从前他的好被别的光芒遮掩了,别人发现不了。”
“你对他的滤镜真重。”乔茹损儿子时一点也不像亲妈,“从前谢淮性格古怪得很,这两年才慢慢变好,他去年回家时和我说起你,眼睛亮得发光,那时我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他把坏脾气完全改掉,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夏夏想起刚认识谢淮时,他坐在路边摆摊,眯着眼对人爱答不理的死样子,又想起他对她凶,摆出淮哥搞你那一套,心想现在的谢淮确实变了很多。
她说不清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她发觉的时候谢淮已经很温顺了。
他温柔、体贴、爱撒娇。
乔茹不提,夏夏都快忘记谢淮以前的生人勿近的拽模样了。
夏夏思绪恍惚回到学校时的一堂课。
冬日金黄的阳光洒进墨绿色的课桌,谢淮趴在桌上,无聊地拿手表晃来晃去,将阳光折上教授胸口的亮晶晶的钢笔帽,在他条纹衬衫的胸口落了道漂亮的光斑。
“自我感情与爱,是对立的或是补充的,如果把自我看作是意识中的一座城堡——外围设防,里面藏着许多挑选好的财宝,那么爱就是宇宙中不可分割的共享物——”
教授发现了谢淮的恶作剧,他停下讲话,扶了扶眼镜腿,笑笑不理。
谢淮手腕上抬,又将光斑投在他脸上。
教授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语气里淡淡威胁:“谢淮。”</p>
谢淮调皮地朝他挥了挥手,安分地坐好,本子摆正低头写笔记。
“在一个健全的大脑中,自我与爱彼此促进对方成长,对于那些我们强烈地、长久地爱着的事物,我们很可能就会将其带进城堡,认为那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库利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