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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该怎么办”

讷讷的疑问自地上的人嘴里传出来,有些涩, 像在话里藏了小石子, 一颗一颗硌着人。

时间真像一条悠长的迷宫, 曲曲折折, 蜿蜒辗转, 人在其中走了许久, 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面临同样的东西。

俞适野将手插在兜里,他摸出了一根烟,有点想抽,可最后还是丢进垃圾桶。

他对坐在地上的人说话“未来固然重要, 现在就可以抛弃了吗”

这引来对方茫然的一眼。

俞适野耐心地解释“把爸爸接来的希望在遥远的未来, 你为之拼搏没有错,但未来还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总得把现在的日子先过了。如果给不了爸爸希望, 那总要给爸爸一些安慰吧”

儿子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

稍作整理,收拾狼狈, 两人再度回到屋子里。

他们出去的一会儿里,地上的杂乱已经被收拾了, 老店长垂头喝着水, 背脊还挺着,但银白的发丝和横生的皱纹尽情将他苍老的模样透露出来。

总有那么一天, 你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衰老,如同走过岁月的岩石, 遮不去满身风化出的千疮百孔。

俞适野的目光在老店长身上一掠而过,很快转到温别玉身上。

温别玉没有坐着,他倚墙站立,双手环抱,目光虚掷,有点发怔,有点焦躁。

他是在想当年的事情。

仅只目光一触,俞适野就明了了。

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当年的事他不想回忆,更不想让温别玉回忆。

“爸”儿子叫了一声。

这一声正好给了俞适野灵感。

他向旁走了一步,侧身对着温别玉,不让温别玉看清自己的脸。了解总是互相的,他能够看穿温别玉在想什么,温别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他正面对上了吕光远,吕光远依旧拉着脸,扭着眉,连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达自己的愤怒。

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亲不过需要一个台阶下。

俞适野递出了台阶“我刚才在外边和您孩子聊过了”

他眼角的余光留在温别玉身上,看见温别玉随着他的声音抬了抬头,目光中聚出专注的神采。

“您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他很后悔,在外头跟我说,以后一定会多抽时间,带着自己的家人回来,好好陪您。”

俞适野缓慢说话,将事实做了一个轻巧的扭转,让不能改变的“孤独的老人与无能为力的孩子”变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独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

儿子还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适野的节奏,走到老店长面前跪坐下来,握住老店长的手,怔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爸,对不起。”

仓皇和紧张在老店长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变成了对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恼,他囔囔起来“干什么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说你了吗要你道歉”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之间成了父慈子孝的场面,像戏台上的演员,拿手一抹,黑脸变红,哭脸变笑,快到苍白。

可人本就如此苍白,只要有一点点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将生命粉饰的绚丽色彩。

俞适野依然正眼注视这一对父子,余光观察温别玉。

他看见对方有些怔住,脸上带着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消散成为放松,放松又星星点点汇聚,汇聚成为羡慕。

俞适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他相信了。

这样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脸上看见那种一片空白的痛苦。这让人的心,也变得一片空白

温别玉爷爷的葬礼,几乎重现在俞适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灵堂,乌泱泱跪着群披麻戴孝的哭灵人,头戴高帽,手舞丧棒,唢呐声伴着灵堂哀乐,哭嚎声裹挟黄纸飞舞,自脸盆里升起的烟,活了似的,窜在唱作念打的哭灵人周围,窜在成群的吊唁人旁边,再扑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温别玉。

温别玉站着,目光原向停灵棺,忽地扭过头来,朝站在灵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灵堂,人群,烟雾,是隔着他们的三重栅栏,一重深,一重远,一重一重,轻飘飘的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那时温别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来,委顿下去,和黄纸一同落在火焰中,无声无息烧化了。

终于尝试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还有很多话要说,那是不需要被别人知道的私密时间,俞适野和温别玉没再停留,趁着父子两无暇他顾的时候静悄悄离开了。

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迟了,俞适野也没太多力气再把车开回东京,于是依然来到昨晚住过的酒店住下。

俞适野对温别玉晃了晃手中的药酒“我帮你把淤青揉一揉”

温别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俞适野瞅了人一眼“你不会害羞了吧这样吧,我蒙着眼睛给你上药怎么样防止我见色起意,犯错误。”

温别玉无语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小女孩吗,揉个淤青还要这样那样,以防有一块肉会突然掉下来”

“那”俞适野再度晃了晃手里头的药酒,暗示含义非常重。

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默不作声脱衣服,将身上的毛衣和衬衫一同脱下来,露出自己的上半身。

如果说俞适野的肤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颜色,那么温别玉的皮肤就像是冻起来的冰,冰上再涂一层瓷器般的釉。

正因背对着的人看不见,俞适野更要保持绅士风度,一眼没往其他地方多看,只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左肩膀的伤处,那里,青紫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纸上大煞风景的染料。

俞适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为温别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处理。

背对他的人没有吭声,只是被敷着的肩膀处,应激似地轻轻一抖。

这一抖似乎抖进了俞适野的心里,让他忍不住随之嘶了一声。

“俞适野。”

“嗯”

“我还没叫呢。”温别玉提醒对方。

人误会了,俞适野也没有解释,只笑着应和一句。

“你没叫也不妨碍我叫两声。”

俞适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将药油倒在双手,把双手相互搓热,才将手掌按在温别玉的肩膀,开始揉动。这边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轻轻的,打着圆圈,均匀地一点点把掌心的药酒搓到皮肤里头。

和药酒一起进入温别玉体内的,是俞适野手掌的温度。温度是烫的,这烫甚至掩盖了那些微的痛楚。

“不痛。”温别玉仔细感觉片刻,突然出声说了句话。

“这证明我技巧还不错,没有弄痛你。”

温别玉扭头看了俞适野一眼,眼中似乎包含着些许沉思,接着,他扭回脑袋,自言自语“难道学生时代的我这么没有技巧所以才让你在涂药酒的过程中一直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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