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广寒陵里好像活了过来, 原本死一样寂静的蟾宫里倏然流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腥风。那风粘稠地流过冰凉的地面,像蛇腻游过雪河。
任孤鸣牵着谈知臣往前走,鼻尖嗅到这阵席卷而过的腥风问道:“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迫于形势,这一路上谈知臣不想说话也得说话:“闻到了,石俑不会有味道。”
这个石俑还不是“地狱亡者”级别的活人俑, 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像, 自然不会有这种味道。
两人当然知道刚刚那群石俑“打不过叫爹妈”, 又搬了一群石头来围堵他们, 对视之后决定加快脚程尽快往前探一探。这一看任孤鸣觉得谈知臣脸有点红,他恐怕现在还不能满级虐菜的反派大佬出什么差池,忧心之下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颊:“怎么这么热,”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有点热,哪里不舒服吗”
撩者不自知, 谈知臣手上热就算了, 现在脸上也热, 搞得他如临大敌,警惕道:“没有。”
任孤鸣点头:“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谈知臣或许是被他这一会油一会水给锻炼得百毒不侵了, 还能诚恳点头:“好。”
这会四下无人,可他们能听见石像的脚步声咚咚咚而来,任孤鸣还有心思说俏皮话:“这是要前后包饺子吗”
这条路多窄,只能往前不能往后,他们跑着跑着看见前面出现一座宏丽的碑楼,制式十分奇怪,像是城楼, 又不如城楼规格那么严谨。
城门没有关严,欲拒还迎地留出一线缝隙,冷气从门里散出来,凝聚成一团幽幽的白雾。
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好像旅人跋涉后看见一丛炽热的篝火,既想靠过去暖暖疲惫的身体,又怕被燎燎大火吞没。
前面无路可投,后面无路可退,任孤鸣站在门前凝神去听门后的声音,入耳只有一片寂静,可他能闻到那腥味像柔婉的手,在拉他。
“你敢进吗”
恍惚之间,谈知臣的手被任孤鸣放下,于是他又改为握着剑柄,眉眼之间如寒霜漫漫,流露出一点独属于少年的坚定:“敢!”
退是不可能退的,小聪明可以耍一次,但是不能永远靠小聪明逃避,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那就只有破局一条路,越在这里待得久就越危险。这也是任孤鸣愿意和他一道的一个原因——与他的潜力成正比,谈知臣是个很“胆大包天”的人,敢想常人之不敢想,也敢做常人之不敢做。
身后咚咚咚声音震耳欲聋,任孤鸣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冷酷无情的逃犯,今天就要在重裁之下蛇皮到底。
他握住云浪生,深呼吸一口气推开那座半遮半掩的门。
同样被困在门里的明如相拨开最后一片破落不成样子的骸骨,也深吸了一口气。
平云君讲过,没有一条路是既定的死路,非是向前即是后退,若一条路无路可前也不能向后,那便不能称之为路。她一直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好,可今天她甚至真的怀疑这里就是一条死路。
他们甚至将每一条石缝隙都严密敲过,好像除了这两朵坚不可撼的符阵,再也没有其他玄机,这就是一间简简单单的石室;甚至连暴力破境都尝试过,明如相十分力气都难耐如何,更别提康缙衣和秦朔。
要她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在这里耗尽她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像这些干瘪的前辈一般死得悄无声息,明如相肯定做不到的。她不善做困兽斗,可囚笼扎紧由不得她。
她坐了一会,觉得气血平复得差不多了,就指了指后面那个符咒:“这次我们两面一起按。”
康缙衣听话地往后面去,明如相却犹豫了一下:“缙衣,你站中间。”
正往中间滑推椅的秦朔楞了一下——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这个石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南北长度稍微有一些距离,让康缙衣站在中间,从灵活性上来看要比身体不便的秦朔收益更大。
秦朔膝上横着那把漂亮的半成剑,他也不嫌死人堆里拿出来的东西膈应,明如相叫他拿着他就拿着,十分不挑。既然明如相要求他去按那个符阵,他也就过去听话抬手,指尖灵力汇聚,好像两个小光球。
他刚刚把手按下去,石室地面便开始轰隆作响,正是那熟悉的机括声重新响起。三人面上俱是一喜——机括活动代表有一线转机!
那符篆在机括运作声中突然露出真实嘴脸,一股旋涡似的开始吞噬灵力,随着灵力充盈,康缙衣脚下两块方石敦敦升起,在难听的吱哑声中翻了过去,露出方砖下的方形围缸。明如相擅自撒手,指尖刚刚离开莹亮亮的符咒,翻出来的机关立刻“噗通”一声干脆利落地栽了回去!
康缙衣目瞪口呆,连忙扑过去用力凿那块石砖:“别回去啊!出来!”
石砖不为所动。
明如相连忙又将手举起来按在头顶符咒上,源源灵力汇聚,那块石砖又依依翻起,她喝道:“快看!”
秦朔脸色已经发白,足见对灵力的吞噬有多严重,康缙衣也明白不能再拖,立刻扑上去仔细观察起来。
与雪白的石坛面不同,石坛底是黑漆漆的,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腥臭刺鼻,薄薄的一层附着物甚至是可以剥落的,他试探性地伸手进去摸了摸石坛底,在边缘摸到了几道细微的刻痕。
“这是什么……嘶!”康缙衣猛地缩回了手,低头一看指尖已经冒出了一股细细的红色血流,似乎是刚刚乱摸时扎破的。他不以为意,随意在衣袖上抿了抿,重新伸手去摸石坛。
雪白的石坛上留下了一个红彤彤的指印。
康缙衣的神情这才变得难看起来,他指尖不过破了一个小口,可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成功止血,细细的血流从他的指尖淌出来,凝结成很大一滴倏然滴下!
他惊慌道:“我无法止血了!”
按理说这种被针扎了一下这种小口子,在修士身上几乎就像掉了根头发一样普通,就算不能即刻痊愈也不应该血流不止,除非是石坛有问题。
秦朔猛然撒手,想要借由此将那个突然泛起来的石坛再翻下去,谁知符咒隐隐暗淡下去,那个石坛却依旧停留在那,卡死似的一动不动!
眼见着血珠子断了线似的缀成一条线往凹槽里漏,康缙衣终于慌起来:“救命,救命!”
石坛下面那层黑漆漆的、带有异味的东西,大概正是不知是哪位前人的鲜血。随着血越来越多,石坛底一颗金色的尖钉被血冲刷干净,终于露了出来。
明如相用了各种方法,无论是用灵力还是用衣物去堵,鲜血总会源源流出来。她虽然讨厌康缙衣,却还不至于见死不救。
可这次,她救不了。
血流得异常凶猛、异常快,眨眼间石坛底就被鲜血完全浸湿了,一个殷红色的符篆缓缓亮了一下,正前方头顶的青砖不情不愿地扯开一道细细的缝,清冽的月光洒下来,在斗室里显得无比刺眼。
只要鲜血达到一定的量,石板就会完全打开,外面就是她渴求的生。
而与此同时,谁也不知道这个石坛到底需要多少血量。可能是一点,也可能是一半,更可能是全部。
那就是一个人的一条命。
秦朔说不出话来,他坚决地扯着康缙衣的胳膊,要将他带离那个石坛的范围内,可他入手软绵绵的,好像扯了一把软塌塌的泥巴。
石坛底的符咒发怒似的爆发出巨大的亮光,与此同时石室剧烈地颤抖起来,藏在石壁里的机括也发出了愤怒的运转声,明如相站立不稳下又一把扶住了康缙衣,三人滚做一团,一拉一扯之间又把康缙衣活生生怼回了方才的位置!
如同周密机器里松掉的螺丝骤然归位,摇摇欲坠的石室稳稳停落。
康缙衣呆呆地站在哪儿,他像从来没有移动过似的,那只手肤色惨白惨白的,衬着下的血珠颜色无比刺眼。他从小被家里宠成一副娇惯性子,跋扈又嚣张,如果用写剧本大纲的方式来概括,就是活活的“恶毒炮灰”。他在任孤鸣这个正牌编剧视角来说,甚至从来没在那人物大纲里出现过。
无论是生死动荡、人间焕迹,还是正邪锋芒之交,从来都没有他的影子。
他茫然嚅动了一下嘴唇,配合他并不出众的长相看起来又呆又傻:“如果你们要活下去,我就要死在这是吗”
石板已经裂开道到两指宽窄的程度,地下的月光又清又亮,正一点一点冲着他们蔓延过来。
秦朔眼眶急速变红,他口不能言,却是作势要从椅子上坐起来,可他刚站起来,一只柔软的、微微凉的手便贴在了他后颈,那一点熟悉的寒气从他的脊梁骨蛇一样缠绕上来,转瞬间便令他手足难动,硬生生跌倒在地上。
他离那个白花花的、充斥着血腥味的石坛,甚至只有一掌之隔,可他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半步。
他从未如此悲愤、难堪过,好似胸腔里有血淋淋的火在烧。
明如相没有回答,她先是将秦朔从地上扶起来,端端正正放回他的位置,随即推开那张轮椅,蹲下身子。
雪青色的裙裾铺展开,像一朵堂皇的花。
她摸了摸康缙衣的脸颊。
这是明如相第一次肯主动触碰他,她的手又凉又软,和她的笑容一样温柔。康缙衣贪婪地看着她,好像除却今天一眼,再也见不到了一样,目光都黏在她身上,粘稠得像新年时蘸果子的蜜糖。
只有秦朔在远处的阴影里直挺挺坐着,面庞濡湿,却连擦掉眼泪的手都抬不起来。
“我救不了你,缙衣。”明如相带着哭腔,“如果是阿鸣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的。”
生离与死别,好像没有哪个词能够概括现在的情况。别过后留他一个人在冰冷阴暗的地下,独自承受着放干血液的恐惧,这种决然又不是纸上轻飘飘二字可以写清的。
康缙衣哭得很丑:“师姐我怕。”
明如相温柔地替他擦了擦眼睛,她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少年,这时才发现他的眼睫毛其实挺长的,寡淡的五官竟然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她又摸了摸康缙衣的头发:“有什么话想带给父母的吗”
到这种时候,康缙衣反而冷静下来,他摇了摇头:“我太丢脸了,你帮我把玉佩带出去吧。”
他半个身体已经失去知觉,动弹不得,明如相便帮他解下那块刻着弟子名姓的玉牌收进袖中:“还有吗”
康缙衣止住了抽噎,脸上哭得又凉又湿,紧绷绷的。他道:“秦朔,我有话对你说。”
明如相迟疑了一下,把秦朔面前的位置让了出来。秦朔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是整个人被笼罩在影子里,神情晦暗不明。
康缙衣听着自己血滴落在石坛里的脆响,他声音连波动也没有,平静道:“秦兄,我不知道你怨没怨过我,可我今天撂一句实话,我没做过害你的事情。不管是怎么回事、无论是不是我家里人做的,我今天拿命赔你,就算还清了。”
秦朔没有回答他,孤身坐在一片黑暗里。
康缙衣见他连一个回答都不愿意给他,不由得无味。他一向知道自己人缘不太好,很多时候都没人愿意理他,多得是自说自话的时候,现在也不差他一个回答,又转向明如相。</p>
<strong></strong>短短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他的脸已经瘦得有些脱相了,好像放掉的不光是血,还有那么点精气:“明师姐,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