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薛夫人和楚王给了我一瓶药, 让我打掉孩子, 我自然万分不愿, 但没有想到,当晚我便发觉自己又来了月信, 其实从张太医说我怀有身孕开始,
我心中便一直狐疑, 因为我这些日子月事从不间断过。”卫绾咬着唇,泪眼婆娑地道,“殿下也不想我尽快地怀上, 一直以来都太过小心,我心中的疑惑便更重,
那晚我便让小草把张太医叫来, 威逼利诱他说,他果然全部招了。”
“那是徐夫人为了保住我,故意如此说的,也是因着楚王妃怀了骨肉,怕帝心偏颇,想了这么个主意, 暂时地隐瞒着,至少能为殿下多争取一段时日。”
“我知道,徐夫人想着帮殿下, 我也明白,那时殿下在洛阳实在危险得很,
近乎是步步杀机,楚王也难以放过你去,时日耽搁得越长,等楚王的计划做得越周详,殿下便会越危险。我那时,只有暂时瞒过殿下,让你早些离开洛阳,平安地带走我的阿兄。”
卫绾越说越是冷静,泪水也不掉了,一瞬不瞬地看着。
夏殊则的目光很温柔,亦很平静,他微微一笑。
“我知道。”
“你知道?”卫绾惊讶了,“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出城之后,小五托人告知我的,”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皓腕,掌腹温暖,“我与小五之间,一直有秘密的传信手法,可以往来互通,原本徐夫人让他隐瞒,怕事迹败露,于她们母子有性命之危,但他不愿瞒着我,便说了。”
卫绾嘟起了红唇,心底的不安退了一些,“殿下还要与我和离?”
他微微颔首,“我志不变。”
“你……”
卫绾愕然,“还有、还有什么事?是殿下变心了?”
“是我明白了,阿绾,一直以来,皆是我在妄求。”
“我贪恋感情,恐求而不得,恐得而不惜,一直以来,我将你放在掌中,尽我所能,唯恐你弃我离去。真到了那一步,我是承受不得的。与其如此,不如我自己当机立断。阿绾,我愿与你推心置腹,你实话告诉我,倘若那时你腹中真有我的骨肉,你是否会为了救卫不疑,亲手放弃他?”
夏殊则蹲在卫绾身前,微微仰头,双目凝然,如水中点漆。
卫绾怔怔难安。
可这只是一个假设,事实并不如此啊。
“我从前的想法也太理想,总觉得我这般待你,日后,你必然也会将我看作生命中第一之重。卫绾,我心气之傲,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明白,若不是这个第一,这样的感情我不要。”
他将手缓缓地抽了回去,垂下了眼睑,低声又道:“倘若不是输你一局棋,何至于到如今的田地?当初你不该来寻我,如今想想,怕也只是你听了高胪所言一时意气罢了,我答应你,更是一时冲动。”
“我早知你做不到,却一味在妄求。”
卫绾摇摇头,“不是的。”随着她仓皇地摇着头,原本噙在眼眶的泪水被簌簌地甩落,如迸出的冰珠,打在手背上,彻骨地发凉。
卫绾将他撤出的手扣住,咬唇道:“殿下,我从小也没什么人疼爱,只有我哥哥,他们寥寥几人待我好而已,对我好的,我自然都极为看重,你,你也是一样,我,我喜欢你,我很早很早,便爱上了殿下了……”
唯恐留不住眼前这人,卫绾用力地攥紧了殿下的手,怕他再度抽开去,她便再也追不回来了,她如今的身体情况,连走下椅都尚且需要人搀扶,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再去拼命地挽留一个男人了。
可她又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她快要留不住了,她无比恐慌。
夏殊则仰目,一手覆在了卫绾的柔荑上,“你知道我的字么?”
卫绾惶恐得声音发抖,脑中空白,懵了一会儿,才细声道:“知道,修、修远。”
“不是,”夏殊则道,“那时上一世的字,这一世,我的字由我自己取来。卫绾,我字应休。所以你应明白了,我不愿再强求你的心了,从我的记忆苏醒开始,夕照谷的噩梦于我的午夜便不断地重演,为了你,亦为了我自己,我想,你我不要再有纠缠为好。”
这一世,他从不去招惹她,是她一次一次地打破了他的禁忌,让他无法回避。
卫绾听到“应休”两字,便明白了。
她咬紧了唇,“殿下,我们将过去当做大梦三生,醒来重头来过不好么?你说的是,如果我真有了孩儿,我恐怕还是为了阿兄放弃他,但我一定会想法弥补你,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一生,我还是可以为你继续生儿育女,我们……”
“阿绾,你还是没明白,”夏殊则道,“你放弃的不止有那个孩子,也还有我,你一并放弃了。”
他抽出了手,指尖轻柔地将卫绾眼角的泪珠拭去,和那时新婚的温柔郎君没有两样,卫绾却再也感觉到旧时的温情了,她的心抖得那样厉害,一出声便是哽咽,话也不成一句,只能一眨不眨地,呆呆地望着他,仿佛定住。
“我将这两封和离书都留给你,你若不想我公之于众,我便不说。你若觉得委屈,有什么条件也可同我说,我都满足你。”
卫绾拼命地摇头,上前去抓他的手,夏殊则却已避过。
以他身形的矫捷,若不愿被卫绾碰到,岂会让她抓住一片衣角?何况她又在病中,为了骗过薛夫人,暗中吞服了对身子不利的虎狼之药,一直养到现在也不曾好,虚弱得手指顿在空中一会儿便开始打颤。
卫绾不肯甘心,一跤从梨木椅上跌了下来,手中半成的鸳鸯图滚到了夏殊则脚下。
他皱眉看着,慢慢地,又后退了一步。
卫绾匍匐着,无法靠着自己爬起来,只能伸手去拽他的玄裳下摆,暗纹刺着疏密有致的芝兰香草,葳蕤生光,如春日芳汀上生满了兰草,有冷香蔓延。卫绾用力地涉水而去,眼前却如同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扑了一空。
夏殊则已退得有数步之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