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咽一下,张和才哆嗦着颔首。
李敛与他瑟缩的视线对视片刻,转过身去,提气蹬壁,踏檐走了。
在原地站了许时,张和才张开颤巍巍的唇,吐出一口气,吸进一口气,再吐出一口,吸进一口。
他不断深呼吸着,双手紧攥又松开,忽然弯下腰去,推着地上那阉人的膀子,将他翻过来,接着揪住他两只腕子,使力朝后拖去。
他破碎的面孔在被石碣隔开的月与影中断续出现,张和才努力撇开脸不去看他,只咬着牙朝后拖,朝后拖,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路,写下一笔逐渐没有墨的,血红色的一。
待到了巷子口,张和才用破草席把他面孔暂时遮住,伸手去解他衣袍上的系扣,但他手抖得太厉害,解了许久也只解开四五个来。
暗巷墙头忽掠过一道黑影,遮了下月色,张和才吓得一抬首,正见李敛身披皎色蹲在上头,朝下望他。
她跃下墙来,看了张和才一眼,并不多言,只弯下腰来,和他一同快速地解去死人的衣袍。
二人合力将这阉人的外袍中衣脱下来,袍服中有一封信,上面有东厂的印鉴,张和才将那封信取出来,死死捏着,终收在了怀中。
李敛只看了他一眼,甚么都没有询问。
待张和才将信收妥,李敛伸手要扒去那阉党的亵裤,张和才突然扭过头,猛地伸手阻住了她。
他攥住她的手很紧,李敛抬起眼来,望进他的目光中。
“……”
顿了一顿,她撤回抓着此人裤线的手,反攥住他的脚踝,低声道:“走罢,车在那头。”
两人将尸身拉出暗巷,合力抬上了牛车,趁着夜色推到城郊去。
西北城郊的高地有一片乱葬岗,每一年春临,这里的草都生得极丰美,花都开得极好,李敛与张和才便把车上的尸身,推到这片草与花都极好的乱葬岗来。
草和花都好的地方很难挖,李敛也并没有过多准备甚么,只有一把铲子,但她叫张和才推着车,自己在前头探踏。
寻了片刻,她道:“就这。”
李敛一铲子下去,松软的土很快被翻起来,丝毫没有难挖的样子。
张和才看了一阵才发觉,这地方是个埋人的新坟,下面本就有一具尸身,因而才特别好挖。
刨坟掘墓是要遭天谴的事,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立在一旁,实在不敢上去帮忙。
李敛却根本不在乎。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她速度极快地挖开那片土地,把底下那人的尸身从草席中拖拽出来,丢到一旁,又继续朝下挖起来,挖到坑洞足够两人叠躺,她才喘了口气,跳上来道:“来罢。”
张和才看了看她,伸手托住车上尸身的脖颈,和李敛一同将二人丢进了坑洞之中,接着他伸出手,要用黄土将之掩埋起来。
李敛却道:“等一等。”
她重新又跳下洞去,扒开草席露出二人的面庞,朝上展臂道:“铲子。”
张和才犹豫一瞬,把铲子递给她,李敛接过来,举起铲子,毫不留情地砸烂了两人的脸。
她一直打到两人的五官尽消,面上只剩血肉。
撑住坑边爬上来,李敛用铲子将黄土拨进去,将坟头打实,弯腰去拖了一边原主的尸体,将之朝上丢到一处荒草极高的所在。
走回来,李敛道:“回去罢。”
“……”
张和才一言也发不出来。
二人推着空车回到城中,李敛将车藏在暗处,铁铲踩断,又取出一套新衣来,拉张和才去到一处废院,带他到井边去。
那里有盛了半桶的井水,她道:“你洗干净身上,快回王府去罢。”
话落,她转身走了。
张和才捧着干净的衣物在原地站了一站,良久才脱下身上血淋淋的衣裳,洗净了全身,换上新衣,一步一步,走回了王府中去。
夜已极深了,月也下去了树梢,四下里一片沉暗。
张和才混混沌沌打开角门,回了府里,回到自己屋中。抬脚跨进来,他背身掩上门,走到桌边,拖了只鼓凳坐下。
这一坐,张和才便硬了半宿。
他长坐许久,双眸终才动了一动。
他缓慢看向自己的床榻,床榻浸没在黑暗中,他于是忙挪开视线,又看向桌台,桌台却也浸没在黑暗中,桌椅板凳,条案水镜,连窗棂都陷落在这沉沉的黑水之中。
张和才惶恐地四下而望,竟寻不见一丝光。
他急急喘息,站起身来,踢翻了凳子,后退着靠上五斗柜,手指抠着上面的雕花,弯腰干呕起来。
他呕吐得太剧烈,呕出泪与血,还呕出几片灵魂。
捂着脸,张和才踉跄跌靠在一旁的床榻上,歪着身子,大哭了出来。
他只是这世上极微小、极微小的一个小人物,一个不运气探知了大秘密的小人物。
他以为自己足够渺小,他以为自己可以逃过。
他以为只要离开那深宫,就再不会有人为了他这微不足道的人,千方百计的去算了。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他为了这个秘密,放弃了前半生的荣华,现下又要为了它,将后半生的平安也尽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