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的热症已退, 李敛便也不再多留。
话已说尽了,拎着坛站起身,李敛回头笑了笑, 对张和才道了声“走了。”很快便转身走了。
张和才坐在原地仍是怔忪, 许时才反应过来,高声忽道:“哎,李敛!你丫的又偷王府酒喝!”
远处很快传来纵情大笑, 不刻随风而逝了。
第二日, 李敛教了夏棠一套新的基础功法,随即离府了几日, 一直未回来歇宿。
来乌江还不到一个月, 她便已与城中诸个酒肆的柜台全都认识了一遍,任她宿在谁家打了烊的桌凳梁间都可以。
在各个酒肆喝过一轮,李敛终于被贺铎风遇上了。
华灯初上时, 贺铎风进门便见她坐在酒肆窗旁,立了一立, 和身后诸人言语一声, 他自行过来,坐到李敛对面。
李敛看都未看他,翻了个空杯倾进一杯竹叶青, 贺铎风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过了酒, 贺铎风道:“七娘, 你寻我何事”
李敛有几分醉了, 声调含笑道:“我不曾寻你。”
贺铎风道:“好罢, 算是我来寻你。”
李敛仍笑道:“你根本也不曾寻我。”
贺铎风叹口气,道:“七娘,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
静过片刻,李敛盯着自己杯中的酒,影里映出自己的眉眼,还有藏在发际中的淡淡疤痕。
她低声道:“贺铎风,若不是你,我现在已该化作黄土一抔散去了。”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贺铎风,若不是我,你现下也不会带着伤。”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微抬眼,望他道:“贺铎风,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一愣,道:“这我也知道。”
“……”
静了静,李敛道:“贺铎风,你实在是个顶混的混蛋。”
贺铎风苦笑道:“七娘,你自幽州随我入水乡,一路上骂得还不够吗”
李敛也轻笑了一声。
片刻,她低低道:“贺铎风,我李七只是幽北邙山下的一把杀人刀,你认识我的时间太长了,我不习惯被别人当成朋友这么久,你的命也太沉了,我更不习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这么久。”
贺铎风道:“七娘,我自救你命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要你报恩,我也不需要你来报恩。”
“但我需要!”
李敛猛抬眸,她的视线又凉,又烈,血与肃杀泊泊流淌。
她一字一顿道:“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
贺铎风的喉咙动了动。
深吸了口气,李敛重新垂下视线,盯着杯中酒道:“还有大半个月便是决斗日了。”
贺铎风道:“不错。”
李敛道:“自他开年放出消息,江湖铭谱上有号的弟兄便都已来了。”
贺铎风道:“看来是的。”
李敛道:“我前日刚听人说,这天下第一剑在下与你战书之前,早已杀了天下第一刀,现在这大夏除却他,便只有你这个天下第一义士了。”
贺铎风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李敛道:“你在幽北替我挡了燕子总楼那一剑飞麟,到现下也只有七成功力。”
贺铎风道:“你高估了,到决斗日最快,我也只能恢复五成功力。”
李敛道:“但你仍要去。”
贺铎风道:“但我仍要去。”
李敛的牙忽然紧紧咬起来。
她嗤笑一声,狠盯着贺铎风道:“你知道你若是死了,我便要永远背着你这条命,永远背着这个恩了罢。”
贺铎风爽朗笑道:“我知道。”
李敛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如鹰狼般,她按着桌面,倾身朝贺铎风道:“贺铎风,我不喜欢交朋友。”
贺铎风仍是爽朗笑着。
他道:“真可惜,我喜欢。”
李敛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他。
她眯起双眸,忽轻声道:“贺铎风,你休想死在这乌江的怒水之中。”
话落李敛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锭,剁地一声丢进了桌面,身影一闪,从窗中飞了出去。
李敛的怒火自那只银锭散出来,却并未在那收住,她一路发泄地奔逃,如道利影般拂过江南的杨柳,盛夏的鲜阳。
青砖裂瓦,绿水红墙。
她不待停歇的奔走着,直到喘不匀气,迈不动腿。
待停下时,她才发觉自己在喧闹瓦市的眺楼之上。
团坐在眺楼檐峰,李敛面对着熙攘众生相,揪紧自己的发,将面孔埋进双腿之间。
师父教过她很多事,师祖也传授过她很多道理。
师父说无论如何的大善,也挣脱不了那条必死的航道,师祖说孤独是一切的根基,而当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
师父和师祖还说,世上无神,一切梦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
她们还说了很多。
可她们从没说过这个。
她们从没说过,她该如何在这千山鸟飞绝的孤独世间,背负另一个人的灵魂。
他张和才是如何做到的
这般重量,负住一个便已压弯人的脊梁,他是如何做到负住那么多,踽踽前行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