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满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凝固, 仿佛结冰的河川一样。
魏满看着林让, 忍不住眼皮狂跳,说:“这……给孤穿的”
林让点点头, 说:“自然, 让特意带的大码。”
魏满:“……”林让如此贴心,可为何孤感觉不到一点点暖心
魏满咳嗽了一声, 说:“林让啊……”
他还未开始游说林让,林让已经款款的开口说:“魏公您想想看,这天下虽大,但没听说过您魏公名声, 没见过您魏公真容的人,少之又少, 恐怕也只有井底之蛙了, 如今你此去燕州, 多有不妥, 还是应该乔装改扮才对,魏公您觉得呢”
魏满:“……”
魏满“呵呵”干笑了一声, 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即使伪装……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不是么再者说了, 孤生得又不好看, 若是穿成这样,恐怕反而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林让淡淡的说:“魏公一表人才,器宇轩昂, 谦虚了。”
魏满心说,这高帽戴的。
魏满执意不穿女裙,这可是身为主公的底线,林让没有强求他,说:“那魏公打算打扮成什么模样儿若是被人瞧了去,恐怕陈继会以此为借口,大打出手。”
魏满想了想,说:“不若……干脆打扮成你的药童。”
药童……
林让上下打量了两眼魏满,说:“你见过这般大的药童”
魏满:“……”林让的嘴巴最近越来越不饶人了。
林让说:“即使如此……那就扮成小厮仆役罢。”
魏满虽对做仆役,有一点点异议,但是如今时局如此,也只好作罢了。
第二日一早,魏满便扮作仆役的模样,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而林让也换成了文人模样,不止如此还让魏满提着一个金箍铃,就像是江湖郎中一般。
两个人脚程很快,不几日便进入了瀛河郡。
杨乂在瀛河郡乃是一方豪杰,宅邸本就很好打听。
如今杨乂出征在即,更是着急的为他母亲遍寻名医,几乎是发了榜文,进城给杨乂母亲治病的医生简直络绎不绝。
林让与魏满进入瀛河郡,都不需要人引路,跟着几个提着金箍铃的游医,就找到了杨乂的宅邸。
一个看似是管事儿的人站在宅邸门前,正恭恭敬敬的给那些游医作礼。
“快快,快请入内!”
“请请请!”
“您又来了将军在等着您了。”
林让一看,这偌大的宅邸仿佛就是个茶肆,一堆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魏满故意给自己画得灰头土脸,又收敛了锋芒,提着金箍铃站在一边儿,但是架不住他身材高大,因此有些鹤立鸡群之感。
那管事儿一眼便看到了魏满,立刻迎上去,说:“二位也是来为我家老夫人医病的眼生,快快入内罢。”
林让的面上流淌起盈盈的笑意,仿佛十分和蔼可亲,与他平日里的面瘫脸完全不一样,拱手说:“有劳有劳了。”
魏满侧头看了一眼林让,自己这伪装的,还不如林让没有伪装的厉害。
管事儿把他们请进去,庭院里已经坐了一堆人,三三两两的高谈阔论着。
这时候就听到“吱呀——”一声,房舍门被推开了,一个医者从里面走出来,面色十分浓重,摆手说:“不行,不行了,将军还是节哀罢,早作打算,也免得老夫人受苦。”
不一会子,又有一个游医从房舍出来,口吻则是:“哎呦,这就是鬼上身啊,治不得的!”
“恕小人无能,看不出老夫人的病情何在。”
这陆陆续续的,就林让与魏满歇息的这一会子功夫,出来好几个游医,各有各的说辞,但是无外乎全都无能为力。
管事儿叹着气,走到林让与魏满面前,说:“先生,请随我来罢。”
林让点点头,笑容可掬,魏满一度怀疑,他笑的脸都要抽筋了,把这辈子的笑容都给撒干净了。
二人跟着管事儿进入房舍,里面昏暗暗的,挂着窗帘子,还未走进内,便听到“嗬——嗬——嗬——”的喘气声,仿佛嗓子里拉着丝儿,夹着痰,好不难受。
病榻之前,一个中年男子半跪在地,眼看着医师进来,便站起身来,躬身迎上,拱手说:“医师。”
那中年男子一身正气,身材高大,直逼魏满,少许留着胡子,显得巍然严肃,正是他们要见的杨乂了。
因着魏满只是一个小厮,所以藏在后面,杨乂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他便能暗自打量起杨乂来。
杨乂说:“不知医师高姓大名。”
林让笑着说:“敝人姓林。”
“原是林先生。”
“快请。”
杨乂伸手请林让过去看病,魏满提着箱子走在后面,结果这一路过,杨乂突然说:“这位兄弟……咱们是不是见过,你似乎……有些面善”
魏满心口一突,故意沙哑这声音说:“杨将军是大贵人,小人怎么可能见过杨将军呢”
杨乂似乎在寻思什么,仿佛要刨根问底儿。
魏满眼眸微动,这杨乂指不定还真见过自己,虽自己没有印象见过他,但杨乂是原燕州牧的手下,当时他们共同给抗击佟高的时候,原燕州牧负责提供粮饷,也是参加过盟会的。
魏满心中有些不定,这时候林让便说:“我这小厮,生得便是一张大众脸,方才进来之时,看到府中送菜的小厮,就与他生得十分相似,将军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些像”
杨乂是个大忙人,哪里见过什么送菜的小厮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真是,毕竟平日里看了没当回事儿,如今倒是觉得面善。
杨乂不疑有他,心中也焦急自己的母亲,赶紧说:“医师,快诊脉罢。”
林让不再犹豫,走过去,魏满赶紧打开药箱,将小手枕递过去,林让把手枕垫在病患手腕下,开始诊脉。
杨乂的母亲卧病在榻,整个人气色很差,脸色惨白蜡黄,蜡黄之中又透着一层石灰色,嘴唇发紫,不停的张口咳嗽着,不咳嗽的时候便深深的喘气。
每次喘气,仿佛嗓子里加了一只季鸟猴儿似的,不停的打鸣。
杨乂见他沉默不语,说:“先生,这……这可是中邪了”
林让一听,淡淡的一笑,说:“杨将军,若是老夫人当真中邪,您也不会聘请这诸多名医了,不是么”
杨乂愣了一下,点头说:“对,我自是不信的。”
林让淡淡的说:“‘喘以气息言,哮以声响名’,这是典型的哮喘。”
“哮喘”
别说是杨乂了,魏满都是第一次听说哮喘这种病。
如今年代靠前,哮喘病虽然已经被提出,但是没多少人知道,更没有什么治疗的办法,可以说在现代都很难以治疗的哮喘病,在古代,那就是绝症。
尤其杨老夫人年纪这般大了,林让一诊脉,便什么都清楚了。
林让说:“哮喘病因主要内伏,外邪激发,因而爆发,饮食之伤,七情之犯,都有可能促使加重哮喘。”
杨乂急忙说:“可有医治之法”
林让说:“敝人今日便与杨将军说实话,哮喘想要治愈,几乎是不可能的。”
杨乂听得此处,险些直接跌坐在地上。
魏满连忙给林让打眼色,他们是来拉拢杨乂的,不是来得罪杨乂的,说半天治不好,这不是得罪人么
林让似乎没看到魏满的眼色,仍旧说:“哮喘乃是绝症,因常年久病,又伴随着脾虚、肾虚等症状,长久累及心脏,十分错综复杂。而且这哮喘还分冷哮和热哮,热哮除痰肃肺,冷哮则是宣散,但关键在于,很多患者的病症,并非单纯的冷哮和热哮,而是冷热相伴,虚实掺杂的情况,因此更是复杂错综。”
“这……这……”
杨乂听罢,只觉绝望,说:“还能……能治吗”
林让眼看着杨乂绝望的面容,却点点头,说:“能治。”
“能治”
林让这做法,无外乎暴揍了杨乂一顿,然后最后拿出一颗红枣。
杨乂险些被他说的懵了,说:“真的能治”
林让点头,说:“的确能治,但无法根除,也不会痊愈,杨老夫人年纪大了,必然要终身吃药,而且不能有七情之犯,心情必须豁达,平日注意饮食,不能风热风寒,多多注意,调养之后,或与旁人无异。”
杨乂的心情本已经跌落进了谷底,如今一听,眼目登时便明亮了起来,一打叠的说:“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林让说:“不必谢了,我开一个方子,先吃一吃。”
杨乂赶紧请着林让到了一边,给他设置笔墨,请林让写字。
林让提起笔来,想了想,又把笔放下来,对身边的魏满高深莫测的说:“我忽然手腕疼,写不得字,你来替我写。”
魏满险些笑场,林让手腕疼恐怕是林让觉得自己写了药方,杨乂的眼睛会疼罢
魏满点头坐下来,提起笔来,林让说了几个药材,魏满便写几个药材。
林让以前开方子,都是信手拈来,这次却坐在案几前良久,说一个药材,等了很久才言用量,又用很久,才继续下一个药材,偶尔还会反复划掉药材。
等魏满写完了,外面天色竟渐渐黑了下来,林让还是拿着方子反复琢磨,又过了一会子,这才把药方交给杨乂,说:“先按这个方子吃。”
杨乂接了方子,真是千恩万谢,之前所有的医者,无论是谁见了他母亲,要不然说没救了,要不然就说是鬼上身,连个药方子都不给开。
如今终于得到一张药方,虽还未用药,但杨乂似乎已经过十分欢心。
杨乂宝贵的将药方折叠起来,连忙拱手说:“先生大才,杨乂还没能感谢先生,只要先生开口,杨乂甘愿散尽家财供奉先生。”
林让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这方子的确很难,毕竟杨老夫人的病情虚实参半,而治疗哮喘的关键,也就在于虚实的把控,再加上杨老夫人年纪大了,身上各种各样的病症多得是,又要合理把控,自然难得很。
林让说:“杨将军言重了,医者行医,就跟将军捍卫国土一样,都是分内之事。”
杨乂见林让执意不要谢礼,便说:“今日时辰夜了,我已经为二位准备了房舍,还请二位下榻,明日一早,杨乂为二位准备接风。”
林让这倒是没有拒绝,魏满知他累了,便扶着他,挎着药箱退了下去。
两个人出了主屋,魏满低声说:“累了罢”
林让说:“不算什么,只是思虑的有些多。”
二人被管事儿引着进入了客舍下榻,魏满说:“明日我们真的要参加接风”
林让摇头说:“自然不参加,赶紧歇息,明日一早咱们便离开,没成想魏公这张脸倒成了招牌,杨将军一眼便认了出来。”
魏满笑了一声,说:“谁让孤器宇轩昂,无人能及呢”
林让淡淡的看了一眼自满的魏满,魏满咳嗽了一声,说:“对了,你给他母亲治病,不要点什么好处咱们这就走了,可什么也没捞到。”
林让轻笑了一声,说:“魏公错了,该捞到的,我们全都捞到了,但并非现在兑现,等到了开战之日,必然有好戏可看。”
杨乂令人连夜给母亲熬药,吃了一副下肚,杨乂守了一晚上,母亲的哮喘竟然真的见好。
以往犯病的时候,整夜整夜的彻夜难眠,嗓子里喘得根本无法入睡,一直发出鸡鸣般的声音。
而如今,饮了药之后,后半夜竟然熟睡了过去。
杨乂真是欢心坏了,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刚亮,便亲自去庖厨,安排做了一些吃食,等做好了,又亲自端着,往客舍而去。
杨乂来到客舍门前,叩门说:“先生,先生您起了么”
杨乂在外敲门,里面却一丝动静也没有,杨乂有些奇怪,后来是真的着急了,便直接推门入内。
房舍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无论是医者,还是小厮都不见了。
只是在案几上留着一把金箍铃。
金箍铃下面压着一封信。
——杨将军亲启。
杨乂赶紧把信拿起来展开看,上面短短一行字,比封上的字还少。
后会有期。
杨乂看到信,更是吃惊,赶紧把管事儿招来,说:“医病的游医什么时候走的”
管事儿诧异的说:“走了游医竟然走了”
管事儿也浑然不知情,这游医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没有发现,便这般走了。
林让与魏满从瀛河郡回来,因着快去快回,也没耽误太长时间,魏营中安安稳稳,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倒是姜都亭,在盟主营帐里“顽”的正好,最后被魏满给轰了出去。
陈继已经准备发兵,杨乂作为先锋,武德也随军出发,这次的阵仗可比上次大得多,先锋便有五万大军,后续陈继还在琢磨,到底要发多少大军共同击溃魏满。
杨乂的队伍快速开来,马上便要与魏营对垒。
魏满得到军报,杨乂的队伍已经快要开到城外。
林让一听,笑眯眯的说:“正好儿,是该咱们去会一会这位老朋友了。”
城门外,杨乂带着五万大军,步步逼近,整齐划一的列兵在城楼下。
杨乂一身介胄,手提长/枪,虎虎生威,稍微扬了扬下巴,说:“叫阵。”
“是,主公!”
亲兵领命,立刻派人开始叫阵。
就在这时候,城门上隐约有几个人在走动,杨乂抬起手来,说:“弓箭手,攻城车准备。”
“准备——”
士兵快速传令下去,大喊着,杨乂手下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立刻拉满长弓,对准城头。
那城头的人影慢慢露出面来,站在城门垛子旁边,从上往下俯视。
一片厚重的云彩被风吹散,终于露出云后的日光,照射在那城楼之上,也照射在城楼的人影之上。
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面带微笑的屹立与城门上。
杨乂眼眸赫然睁大,猛地抬起手来,说:“等一等!”
弓箭手立刻收兵,放下长弓。
杨乂瞪着城楼上的年轻男子,喃喃的说:“这……是恩公”
那年轻男子不是旁人,自然是鲁州刺史林让无疑了。
林让站在城楼上,微微低头俯视着杨乂,提高了声音,朗声说:“杨将军,老夫人吃了敝人开的药,哮喘可好一些了”
他这话一出,杨乂便更是肯定,林让就是日前给家母治病的那个医者。
当时医者来的匆忙,只是问了姓名,说是姓林,其他什么也没透露,后来第二日游医便走了,杨乂更是无法询问。
林让见杨乂明显怔愣,又朗声说:“我说过……后会有期!”
杨乂这才赫然想到了游医的留书。
后会有期!
如今不就是这个期限么
杨乂微微抬着头,便见到林让身后,又走出一个身着黑色介胄,身披猩红血绒披风的男人,那男人腰夸一把宝剑,伸手搭在宝剑之上,衬托得他器宇轩昂,高大挺拔,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袭来。
魏满!
魏满笑得和蔼可亲,说:“杨将军,我们又见面了,今儿个还觉得孤面善么”
那个背药箱的仆役!
杨乂吃惊不已,纳罕的说不出话来,怪不得当时觉得面善,只不过杨乂万万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的。
哪知道一个背药箱的下等人,竟然是一方之长,还是骠骑将军。
杨乂心中惊涛骇浪,一个鲁州刺史,一个骠骑将军,竟然千里迢迢的来到燕州地界,进入瀛河郡,给自己的母亲治病。
这……
这简直就是圈套!
杨乂这般想着,就听到林让朗声说:“杨将军,老夫人的药,若是吃着见好儿,便可以继续吃下去。”
杨乂听到这里,心中一颤,若说这是圈套,那为何自己母亲的病见好
身为敌军,林让完全可以药死自己的母亲,那样对他的打击必然也十分深刻,肯定会影响作战。</p>
<strong></strong>但林让没这么做,而是亲自为杨老夫人开药治病,一张药方从下午琢磨到了天黑,反反复复的斟酌,杨乂就在当场,自然看得出林让的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