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活下去。
穆曦微倚着废墟中半片断壁,哪怕是呼吸间胸口轻微的起伏,也会引动他胸间折断横碎的肋骨扎进血肉,疼得他恨不得将血沫与脏器残渣一并咳出。
落得这般境地,不能怪穆曦微无能。
任是谁被十来个同阶筑基修士,和数位高他整整一阶的金丹修士追杀至今,也不能比穆曦微做得更好。
近处有脚步声响起。
果不其然,转眼间有一队修士出现在穆曦微眼前,身上衣衫光鲜亮丽,与他的浑身血污形成鲜明对比。
长达半月的追杀逃亡,让穆曦微很快认出他们身份。
是追杀他三路人马其中之一的西极洲修士。
西极洲为仙道一方巨擎,跻身六宗,其太上长老月盈缺又是当今天下陆地十神仙之一。
连带着西极洲的普通弟子也要比旁人尊贵些。
修士鞋履跨过废墟遍地,残垣断壁,踩得脚下碎瓦挤压,咯吱作响,来到穆曦微近处。
带队的那只靴子踩住穆曦微的衣摆,踩完了似嫌不干净,还格外嫌弃地在上面碾了碾鞋底。
为首的蓝衫修士高高在上俯视穆曦微,轻蔑道
“虽说我不知道明镜仙子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为何想取你这只蝼蚁的性命。但你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西极洲仅仅有一位明镜仙子。
那位明镜仙子应明镜,是最得西极洲太上长老,陆地十神仙之一的月盈缺宠爱的关门弟子,西极洲当今宗主玉箜篌师妹。
身份尊贵,风光无限,可想而知。
相较起来,穆曦微修为低微,出身普通,的确是只配做她脚下的一只蝼蚁。
蓝衫修士笑意扭曲,将他原本端正的面貌也平添几分不适之意
“不过能引起明镜仙子注意,你小子就算是死,也死得比大多数人都辉煌。”
他拿脚踢了踢穆曦微,动作与驱赶将死的鸡鸭无异,嬉笑着问道“小子,你说是吧”
穆曦微坐直了身子,缓缓起身。
他这动作做得并不轻松。
半个多月逃亡下来,穆曦微身上受伤无数,常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衣衫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尚未结痂,肌肉稍一用力之下顿时崩裂,血水如注涌出,打湿沾染满血汗风尘的衣衫。
这样简单的动作,痛得穆曦微额前渗出密密汗珠,打湿一片黏连血污的乌黑额发。
他原本亦是个韶秀少年郎,寻常在街上走过也能引来小娘子们脸红哄笑,鲜花两三朵,手绢五六条。
可是此刻,穆曦微乌发蓬乱四散,身上染成赤黑颜色的衣衫褴褛,脸上风干血迹附着尘土,斑驳遮了大片面容。
连叫花子都比他体面。
唯独握剑的手抓得很紧。
穆曦微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应明镜为什么想杀我。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其余修士听到他这话,纷纷劝蓝衫修士道“别过去,那小子棘手得紧,折损我们好几个道友,想是有诈。”
可蓝衫修士那顾得了这些
他一心沉浸在自己即将取得穆曦微项上人头,从此出人头地平步青云的喜悦中。
要知道,明镜仙子尊贵,她一句话,莫说是小小金丹,便是元婴,愿意为她奔走的大有人在。
也就是这小子筑基修为,不值得大张旗鼓,才叫自己争取来了这一场造化。
“不要紧”蓝衫修士一挥手,咧嘴森森地笑了,“我倒想看看这土鳖小子还能翻出什么花,你说是吧”
说着,他又踢了穆曦微一脚。
踢得他碎骨扎进胸口,冷汗涔涔而下。
穆曦微其实不知道明镜仙子为何会想杀他。
他前十六年长在家中,父母亲人俱是凡人,这一年多因为被一位散修指点入道,才去了修仙界低阶修士聚集之处。
别说是明镜仙子,穆曦微连西极洲养的狗都没见过一只。
以两人云泥之差,明镜仙子的杀心根本毫无缘由。
但他想活下去。
他十八岁生辰在即,他娘还在家中等着他远行归来,准备着为他下一碗长寿面。
他还想吃一口热腾腾的面条。
穆曦微闭上眼睛,指尖灵光隐现。
更汹涌的灵力翻滚在他体内,寸寸灼烧着经脉,只等着蓝衫修士足够靠近,便以自毁灵脉为代价,行此搏命之举。
穆曦微知晓自己此举无异于垂死挣扎。
哪怕真杀了蓝衫修士又如何后面仍有归碧海,有魔族的追兵。到时候他灵脉全废,岂不是任人摆弄。
可他想活下去。
希望再如何万中无一,他也愿意不顾代价试一试。
若是蓝衫修士肯低头看一眼,定会发现少年眼眸清亮慑人,里头燃着火般不愿服输,不肯认命的神采。
穆曦微丹田内最后一滴灵力被榨干。
下一刻,有剑意冲天自他丹田深处破空而出,似挣脱开枷锁束缚的孤龙向天咆哮
那一瞬极快。
快到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眨眼,已经局势反转,胜负颠倒。
蓝衫修士一行人七倒八歪在地上,气息微弱,形容凄惨,瞧不出刚刚半点不可一世的样子。
穆曦微茫然四顾。
托剑意的福,他体内预备自炸的灵力回流,经脉纵然枯竭,尚算健在。
穆曦微知道,逆转形势的那股剑意从他体内而出。
他的父母家族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将他领上修行途的,只是一个寿命将尽的散修。
他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剑意
那剑意是从何而来
莫非这才是应明镜想杀他的根本理由
蓝衫修士颤声道“不不要杀我”
他口角鲜血止不住地溢出,浑身上下抖如筛糠,哀恳道
“归碧海和魔族的人紧追不舍,你不如留了我们性命让我们替你分担一二”
归碧海是剑修汇聚之地,与西极洲俱是仙道最鼎盛的六宗之一。
穆曦微有点想笑。
听蓝衫修士这样一说,真不知他穆曦微是何方神圣,没偷没抢没杀人,竟能被六宗其二和魔族联手追杀。
蓝衫修士以为他意动,利诱之后,便是威逼“况且我们是明镜仙子手下人的直系,若是我们身死,他们定不会放过你家族”
穆曦微抹一把唇边血迹,抬起眼睛,冷声问他“我既然招惹了归碧海与魔族,何须愁多不多一个应明镜我不杀你,应明镜就会高抬贵手放过我”
蓝衫修士语塞。
穆曦微说罢,便想举剑斩下,以免夜长梦多。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声音噗地嗤笑一声,懒散插了进来
“应明镜没听说过。”
大胆。
蓝衫修士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想要抬头看一看是谁敢口出厥词。
这一看,他便把斥责之言卡在了喉咙里,再吐不出半个字。
修士看见的是少年人清瘦修长的身形,白底的衣袍锦绣,披风上织金松针纹路翻涌成浪,水波粼粼,光下璨然生辉。
生死关头,命悬一线,蓝衫修士未看见来人面容,满心的怒火和训斥言语竟是硬生生靠这一个身影压了下去。
甚至于他的心都随着锦靴与披风下摆的起伏动作紧紧吊了起来,不忍心叫那雪白颜色沾染上一点点的血污尘埃。
碍于姿势,蓝衫修士见不到来人面容,穆曦微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吸口冷气。
伴随着白衣少年人的到来,那口冷气不再驳杂,腥气扑鼻。
是溶溶月色前清风一缕,是琼枝融雪上春风袭来,冷香轻淡无声沁入肺腑心脾。
蓝衫修士色厉内荏,意图警告他道“明镜仙子是月长老亲传爱徒玉宗主师妹”
这一串的身份下来,正常点长了耳朵的修行者自然知道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