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贾母带着贾家的娘子军来了, 贾赦将手上的小婴儿又交还给奶娘, 吩咐赵嬷嬷照看好房里和李姨娘, 自己转身对传话婆子道“将人请到庄子前的花厅。”那传话婆子应是去了。
这庄子是周氏留下的,不但占地极广,还修得格外气派。庄子前一条大路直通官道, 可以坐着车子到庄子大门前;庄内几重的屋宇, 比之京中好些大户人家的宅院还大。除了贾琏和李姨娘居住的正院, 入大门后左右两边皆有屋舍,贾赦说的花厅, 便在庄子大门内东边的一个小院里。
原本贾赦是懒怠见贾母等人的,不过人已经来了, 贾家的几个女儿也到得齐整, 还不如就此把话说开了, 彻底和二房断个干净。
这庄子实在极大, 从正院去大门挺远的,传话婆子跑一个来回颇有些气喘吁吁。贾母等人自然也是在门外等了一阵了。
贾母虽然今时不同往日, 到底是国公夫人的诰命, 几时受过被拦在庄子门口不让进的气。贾母好几回都想掉头便走,但是古时候的外嫁女回娘家,是要得婆家准许的, 今日走了, 这样女儿到齐了给自己撑腰的时候再难等了,只得满腹憋屈的在庄外等着。
好在这时,传话婆子总算是来回话了, 也将贾母等人领去了花厅。
贾母以前刚嫁入荣国府的时候,是来过这个庄子的。当时她跟婆婆还没交恶,周氏也善待过她。只是后来,周氏觉得贾母模样儿虽好,有些地方确实差着见识,也是一片教导贾母之意,对贾母教导得多了一些,贾母便想岔了,只觉周氏是个磋磨人的恶婆婆,对周氏阳奉阴违,背地里更是恨不得周氏快些死。
周氏见贾母不堪教化,又瞧在儿子的份上,抱养了贾赦之后,便不再管小夫妻两个的事。至于贾母后来做了婆婆,想到自己做媳妇时候吃的苦,偏又没有周氏那种让人学习中馈,经世学问的本事,便将磋磨媳妇的办法简化改良,让人立规矩。
一想到婆婆让自己读书、识字做文章的事,贾母就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见到这样大的庄子依旧,却全都在贾赦名下了。贾赦是被逐出了宗族,但是听敏儿说,贾赦不但没有落罪,似乎还立了功。自己攒下的家私田庄,都赔给了贾赦,贾赦虽然没有了荣国府的庇护,但是有田庄,有官职,有爵位;自己辛苦为政儿算计半生,到头来,竟然落得什么都没有。
贾敏跟在贾母身侧,见贾母脸上神色变幻,还小声问了一声“母亲,怎么了”贾母摇头说没事,一行人已经到了花厅前。众人入内时,见贾赦已经坐在那里了。贾母等人进来,贾赦只冲贾敏点了点头,并未起身。
张材家的见了贾赦,讪笑道“听说大老爷府上今日添丁,我们老太太和姑太太们来给老太爷道贺呢。”
荣国府的下人被贾赦卖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还留下些荣国府的老人,张材一家便是荣国府的家生子。
原本,以前荣国府有赖家和周瑞一家冲在前头,张材一家倒也不显。后来荣国府失窃,贾赦收回掌家大权,张材一家缩着脖子做人,倒也没被发卖。前不久贾赦下狱,被逐出宗族,张材一家又投靠了贾母。这张材家的如今在贾母跟前颇得用,今日也跟到了庄子上来。
贾赦命人上了茶,又上了瓜果糕点,才道“我府上确然新得了一千金,只是这与金陵贾家何干我原本想着,等着忙过这一阵子,便去请旨将我一等将军府的牌匾换过来。史老夫人既然来了,有些话我便就在此处说了,我与贾存周已经不相干,还请史老夫人回去告诉贾存周,尽快搬出我的屋子。”
贾母在贾赦去山海关这些日子,往庄子上送了几回东西,为的便是再给贾政争取一条后路,听到贾赦完全不顾情分的要撵人,贾母哪里压得住怒火,道“贾赦我还活着呢,你休息换牌匾”
贾母这话一出口,贾敏脸色顿时就变了。
贾母和贾家三个庶出姑娘自然是不知道贾赦如今参与了一件关系社稷的大案,但是贾敏却知道一些信儿。贾母今日带着女儿们来庄子上与贾赦缓和关系,也是贾敏从中劝说的。
贾敏的亲事是贾代善在世的时候做主定下的,当时贾母还不怎么乐意。
按贾母的意思,原本是想送贾敏应选的,就是选不上,自己娘家的侄儿史鼏是保龄侯府的世子,若是说上这一门亲事,也不差。至于林如海,父亲自是没了,祖上爵位也已经收回,只剩一个寡母娘两个过日子,即便林海本人上进,年纪轻轻中了举人,依旧是人丁不兴,门第不高,贾母原本是瞧不上的。
贾代善何等眼光格局和贾母自是不同,岂肯由得贾母插手贾敏的婚事况且贾代善早就有让贾家弃武从文之意,便问过贾敬,认识的少年子弟哪一个才学、模样都好,品行也尚佳。
那时候贾敬中了进士,入了兵部,是勋贵子弟中一等一的出挑子弟,和国子监一众少年子弟也相熟。问贾敬,自然比那些女眷只在外出交际时候偶和那些少年郎说几句话,瞧一瞧品貌了解更透彻。贾敬对林海也是交口称赞的。
因此,贾代善做主将贾敏许给林海,为了幺女婚事体面,还特请了一道圣旨赐婚。
贾母即使不满意这一桩婚事,但是终究是疼幺女的,依旧悉心给贾敏打点了十里红妆,贾敏风光大嫁。
贾敏成亲后没过几个月,贾代善便驾鹤西去。出嫁女父孝一年,一年后,贾敏夫妻出孝,林如海便在当年大比中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原本,新科进士当在翰林院历练三年,再分到各部院或地方任实缺。
只是这一回因为平安州和山海关的大案接连爆发,震惊朝野,景怀帝下决心严查全国吏治,都察院极缺人手。林海因才学出众,年年考核都极优秀,得掌院学士举荐,入了都察院。
即便林海新入都察院,不知山海关大案的具体,也能知道一些风声,林海知道贾赦是个有前途的,便叫贾敏劝劝贾母,莫要和贾赦搞得太僵。
但是,贾母和贾赦见面的第一句话,便冲突起来了贾敏连忙伸手握住了贾母的手,冲贾母摇摇头。又对贾赦道“大哥,宗族那个事,是母亲欠考虑了。但是无论如何,母亲终究对我们是有生养之恩的。一家子骨肉,哪里有很么隔夜仇再说,今儿大哥喜得千金,是好日子,我们来给小侄女道贺,大哥何必说那些伤情分的话”
贾赦见过一回贾敏,原身这个妹子倒是生得极好,比起其他几个庶妹,说话也算委婉不咄咄逼人,难怪可以做绛珠仙子的娘。
贾赦其实对贾敏倒没有什么恶感。养在贾母膝下的贾政加上四个女儿,原本都是和原身不对付的,其他三个庶女没少给原身挖坑。只是贾敏年纪小一些,坑原身的次数有限,挖的坑也不大。
后来贾代善回京荣养,便将嫡长子和幺女管得紧一些,兄妹两个时常在梨香院侍疾,接触多了,贾敏发现兄长不像母亲说的那样不堪,原身也发现贾敏不像其他三个妹子那样心怀,兄妹两个虽然说不上多亲厚,也不至于相看两厌。
通过原身的记忆,贾赦大略知道了几个妹子对自己的观感,暗中替贾代善叹了一口气。
贾代善一代名将,在战场叱咤风云,就因为娶妻不贤,瞧瞧这将荣国府闹成什么样子也许贾代善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临终前自己搬到梨香院,说是养病,也仔细教导了原身和贾敏几年,将贾敏性子正回来不少。
“四妹妹这话说得可笑,当日我被撵出宗族,怎么不见几位好妹妹劝史老夫人什么一家子骨肉当日即怕受我连累,今日也莫要来道贺。”贾赦对贾母好感全无,自然一点儿颜面都不给。
贾赦这话直接将贾敏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遮羞布给掀开了,别说贾家其他三女,就是贾敏听了这话,也不禁脸上微红。前脚见人家落罪就将人逐出宗族,后脚见人在皇上跟前儿有体面,就巴巴上来认亲,这若是换了自己,也不愿意给好脸的。
“大哥,宗族那个事情实在突然,做妹子事先的并不知悉,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劝着母亲。好在大家同在京城,如今误会已经解开,改明儿找到珍儿,将族谱改回去就是了。”贾敏柔声劝道。
还不待贾赦说话,贾代善长女贾玫就插口道“四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荣国府的儿女,哪个像他一样将自己折腾进了大理寺天牢,他不是不肖子孙是什么逐出宗族那也是为了不愧对祖宗,并无错处,四妹妹无需这样委曲求全如今肯允他认祖归宗,他便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还是这个烈火脾气
贾赦出身那年,贾代善在平安州负伤,贾母难产伤了身子。那年朝廷虽然最终平定了叛乱,但也损耗了国力,年景不太好。贾母又在牟尼院得了贾赦命硬刑克,会连累家族家破人亡的批语,如此种种叠加,贾母对贾赦十分不喜。
次年,便有一个贾代善的小妾生了贾玫。贾玫的生母难产而死,贾玫从小抱到贾母房中养着,直到贾政出生前,贾玫都是贾母和周氏打擂台的工具。贾母对贾玫自然是宠上天的,贾玫对贾母也是言听计从。
后来,贾母给贾玫也算寻了一门好亲。贾玫嫁入南安郡王霍家旁支,丈夫虽然算不得本事,但是仗着南安王府的关系,在朝廷有一分差事,日子过得也不算差。也是因此,贾玫对贾母十分感激。
听了贾玫这番话,贾赦突然明白为什么原著刚开篇,就说贾家的姑娘老姐妹四个已经死了三个了。一个个学了贾母的野心和脾气,还不如贾母又手段。若是将贾母那些宠幼废长,害死庶子只留庶女的狠毒用在后宅,婆家就算让这样的媳妇暴毙也是儿媳先做初一,婆家才做的十五。
贾赦不想和这样作死的蠢人打交道,只淡淡的说“几位请回,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便是。”正说着,便见传话婆子在帘外说宁国府珍大爷和珍大奶奶来了。
贾赦与人相交,全凭本心,就凭贾母、贾政都想将自己逐出宗族的时候,贾珍还愿意跑两趟大理寺给自己通消息,贾赦对贾珍便有几分好感。忙命那婆子道“请珍大爷进来。”
见贾赦对贾珍都比对母亲和妹妹们热情,贾玫又是一阵不忿。
贾珍夫妻见传话婆子将自己往花厅领,心中还诧异,直到见了贾母等人,贾珍夫妻才回过味儿来。贾珍之妻李氏笑道“二老太太和几位姑太太都回来了,难得今日人到得这样齐整,我不打扰几位长辈说话了,这就去后院瞧瞧小妹子去。”说完,对众人福身行礼,又转身对身后一小豆丁道“蓉儿,随母亲去找你琏二叔玩。”
贾珍夫妻身后跟着那孩子正是贾蓉,刚满了三岁,长得玉雪可爱。
贾母此刻像抓住贾赦的错处一般,瞪着贾赦道“贾赦,你不是说你已非金陵贾家人么,怎么还和珍儿叙叔侄”
说完,贾母又转身对贾珍道“珍儿,前儿分宗的事,原是一场误会。如今你大叔膝下添了姑娘,他房里又没个人可以教导。如今便将族谱改回来,待得你妹子满了月,我便抱到我房里教养,也省得你小妹子可怜。”
贾敏听到这话,都有些后悔劝和这一趟了。如今贾赦认祖归宗八字还没一撇呢,贾母竟然又想抱大哥的女儿
贾珍却一脸疑惑的瞧着贾母“二老太太说笑了,当日分宗之后,宁国府和荣国府便分属两宗,我已不是两府的族长,荣国府的族长,是政二叔才是。”
这话听得贾母心中一堵,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屋内短暂的沉默很快就被贾玫那块爆碳给打破了“珍儿这话说得奇怪,既然你宁国府已经和荣国府分宗,又巴巴跑来给被逐出宗族的贾赦道贺做什么”
贾珍比贾赦小的十来岁,但是贾珍从小就喜欢跟在贾赦屁股后头转,两人也是打小交好。贾玫小时候给贾赦下绊子的事,贾珍都知道不少。贾珍对这个庶出的姑姑向无好感,怪笑道“霍太太这话说得好笑。宁荣二府分府,是二老太太自己提的,是当着族老的面儿分的,大家各自画押立契,还送到了顺天府过了明路,难道是假的不成
至于我来给赦大叔新得的妹子贺生我是宁国府的当家人,金陵贾家演公一脉的族长,我愿意和赦大叔联宗,你一个霍家人管得什么”
联宗
听到这两个字,贾母被气得险些砸了手上的茶杯。
“珍儿,你们什么时候联的宗”贾母强压着怒气问。
“就在赦大叔被逐出宗族之后,当时赦大叔还没脱罪。”贾珍笑道。
还没脱罪这才是关键。亲娘、亲弟弟将人撵出了宗族;隔房的侄儿却不嫌弃贾赦落罪、被逐出宗族名声不好的双重身份,与其联宗,这对比也太鲜明了。越发衬得贾母和贾政何其凉薄
但是贾母却有一种被人联手算计的感觉,胸中一股怒气翻滚,气得面色紫涨“你们联手算计我”贾母回过味儿来,这被逐出宗族的哪里是贾赦看似贾政做了金陵贾家源公一脉的族长,实则倒向是贾政被逐出宗族了。
要说算计,贾母倒真被人利用了一回。但是这次算计贾母的不是贾赦,也不是贾珍,而是贾敬。
贾敬当年高中进士,何等意气风发,结果还不等在官场一展拳脚,太子就犯了事。作为太子伴读,贾敬自然是虎也得卧着。可是贾敬的才干、眼光、格局哪一样不在贾赦还银的事,贾敬知道了就佩服不已。后来分宗,贾敬想着宁国府因着自己的关系,政治前途是没了,但是贾赦是个能隐忍又有本事的,珍儿又向来和他大叔交好,肯听他大叔的,不若借此机会和贾赦打好关系,将来贾赦帮衬贾珍一把,也有不尽的好处。
所以那日分宗之后,贾珍拿着文书契约去大理寺给贾赦画押,当中便夹着宁国府和贾赦联宗的文书。
贾赦看了,知道贾珍没有这样的脑子,自然知道是贾敬的手笔。贾赦是不在意有无亲友帮衬的,不过光看贾母要逐自己出宗族的时候,贾珍还连说好几回终究认自己这个叔,贾赦就毫不犹豫的画了押。所以,贾赦和宁国府联宗,实则是在被逐出宗族的同一日。
“史老夫人说笑了,当初我被打入大牢,如何能算计老夫人”贾赦淡笑道。
当初贾母穿着诰命服走到宁国府要求分宗的时候,贾赦还在牢里,连贾珍这个做侄儿的都暗暗着急,贾母想的却是撇清自己。想到此处,贾珍都替贾赦不忿,接口道“二老太太,当初赦大叔尚未出狱,是二老太太亲自与我说要将赦大叔逐出宗族,如今为何又说我们算计你一切不都是按二老太太的意思办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