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梦
2000年,千禧年,春。
移植自北海道的樱花树在哥谭医院的住院处勉强开了一小半。
无论春秋寒暑,阴云长年累月的堆积在哥谭市上空,就像是什么懒于挪动的结界或者龟壳,将阳光严严实实隔绝在外头。
仅套着一件绸缎睡裙、长卷鸦发披散及腰的姑娘站在半点花瓣都吝啬于落下的花树下,神情带着种奇异的、属于旁观者的漠然。
推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和虚弱的骂骂咧咧的病患从她身旁经过,没有一个人分出余光看她,仿佛这个与医院格格不入又无比显眼的美人只是片空气。
担架上被砍了不知道多少刀的伤员已经陷入半昏迷,在路过这棵樱花树的时候,不知道是晕迷糊梦到了什么不好的场景,冷汗直流,筋骨都被砍到露出来的手“哗”的在半空中一挥,甩出一长串淋漓的血线。
睡裙姑娘冷眼瞧着那滋血,不闪不避,任由它穿透了她腰腹,半点阻碍也无,噼里啪啦溅上身后树干,惹来一声懊丧的惊呼。
当然不是她发出来的。
从树后一脸懊丧着跑出来的少女穿着略有些不合身的学生制服,面孔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精致,肤色苍白的指尖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顶着睡裙姑娘少年版面孔的少女根本看不见眼前有人似的,她跑到被血泼了一溜串的这边树干前蹲下来,苦大仇深瞪了一会。
她看起来很想现在就蹦到那担架前朝伤患踹上一脚,但因为有所顾虑而作罢,转头借来水桶刷子回来清洗。
在少女沉着一张脸走远的时候,穿着睡裙的南丁格尔绕到“自己”之前蹲着的小土坑前,果不其然看见一块土还没被踩严实的坑。
不用把坑挖开,南丁格尔就知道那里头埋着什么。
一张写着“哥谭医院最大那棵樱花树在三月盛放”的纸条。
是过往的梦境啊。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时期的梦了。
曾经不得不在身上写下“入睡后不再进入梦境”来避免那些涨得脑子生疼的记忆,多年后再次面对,仿佛连痛感都磨平了许多。
根本不用再回忆,这场梦境的时间点正是十年前的二月底。
这日之后的第二天,这棵萎靡不振的花树就会像疯了一样开花,将纷纷扬扬的粉白色铺满老旧石砖和草坪。
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会在树下惊讶的驻足,津津乐道于这十分“不哥谭”的一幕。
而已经长成俊秀青年的波西,会在四楼的加护病房里往外看,朝绵绵密密如棉花糖的树顶,露出了然又宠溺的笑意。
然后
思绪被水在水桶里晃悠的声响打断,南丁格尔赤着双足转身,看着少女时期的夜莺朝这边跑过来,拿刷子沾着清水在粗糙树皮上“咔咔咔”的刷。
因为动作大了些,混了血腥气的浅红水滴反溅起来,却根本接触不到少女的身子,在距离她有一小段距离的空气中被拦下,顺着无形的“墙体”滴到地上。
这时候的夜莺有所成长,摸索出了许多能使用能力但又不至于太惹人注意的小技巧,但她依然不够强。
甚至,比起幼年的颠沛流离,得到韦恩资助后相对平稳的生活、和波西逐渐好转的身体状况、让她少了孩童时天真的残忍、对外人的不择手段、和连睡觉都不能深眠的戒备与警惕。
甘甜的泉水和鲜嫩的谷粒,足以让生长在暗夜里的莺鸟自愿套上金链,唱一支婉转清越的歌谣。
假如。
假如事情就这样平顺的继续下去。
日子一日一日过,来自波西和“记忆影像”的教育,大概率能将幼年盗窃乞讨不顾善恶的脏兮兮小姑娘,一点点引到正道上。
南丁格尔穿着单薄的缎面睡裙,只觉得寒意从脚下踩着的血水里往她身上蔓延。
可她又知道梦是不会有寒暑的,这是她的心在寒冷,为这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鸦发的少女处理好这些不合心意的小事,转身就往四楼的加护病房跑,南丁格尔没有迈步,但她周身的花树、石阶、玻璃门、点滴挂瓶就像是高速后突然模糊的默片,收缩后退。
少女的身形顺着急速天黑又天亮的外界,出现在一扇米白色的半掩的门前,伸手就想讲它推开一些。
南丁格尔在她身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察觉到动静而朝这边望过来的青年,单薄的就像一阵风多年缠绵病榻,再俊朗风流的人物都不可能如健康时一般无二。
波西,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兄长在幼年南丁格尔的心中一直是高大的。
在她脏兮兮只能勉强够到他大腿的年纪,那个能画好看的水墨画、用叶子吹一支小调、却也能行云流水的打架的少年,就像是一座不险峻但沉稳有力的高山。
他温暖带细茧的手能一下子包住她大半的脑袋和脸,帮她擦掉脸上的脏兮兮。
他的手,能把她从冰凉的雪地里抱出来,搓红冻僵的脸蛋,挥开等食冻死的尸体的野狗,抱到破破烂烂的棚屋里,喂一碗蛋花米粥。
他的手,能一下子糊住阿尔杰冒火的红发脑袋,推着炸毛的小狮子别来欺负新来的夜莺幼鸟;也能在瘦子杰克不满于孩童“面包给猴吃也能比你们偷的东西多”的质问里,挡住对方怒火中烧的巴掌。
可他再也不会比她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