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无数次告知过了虞老夫人,他心有所属的,他不信虞老夫人会不知晓,那个人就是阿鸩。虞洛阳深深的看着眼前的老妇人,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绽放出光芒,反复着,喃喃着,念叨着,要请永宁侯去求一求皇帝。
这一时刻,虞洛阳没有半点怀疑,如果自己不约束阻止,恐怕虞老夫人真的会跑去宫中,大哭大闹,逼迫阿鸩去求皇帝。
“母亲”虞洛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究是按捺住,勉强掠过不提,“你什么时候见过陛下改变主意”
“怎么没有自然是见过”
虞老夫人想也不想就回答,可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谁,忽然间卡壳。她没有说谎,当真是亲眼见过的,并且半点不后悔那么做,若不是递了那杯酒给阿鸩,她怎么能称心如意,把两个人分开。皇帝原本是不允的,后来不知怎么又默许了她可这事儿,她心里隐隐约约知晓,半点也不能在虞洛阳跟前说出来
虞洛阳淡淡的道“母亲冷静些罢,万万莫要再想那些馊主意,若是陛下一怒,夺去我的将军之位,反倒是不好了不过是去漠北罢了,原本我也是还要回去的,只是早走些时日罢了。”
他心知虞老夫人最为关心他头顶上那“怀化大将军”一职,果不其然,虞老夫人当即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心中害怕,不再胡搅蛮缠,但口里还是有几分唠叨。
“陛下也真是,偏偏这个时候让你去漠北我盼了许久你回家过年哩”
虞洛阳道“家国为重,陪不得母亲了,只得教母亲一人守岁。”
虞老夫人忽然又有了新的主意“怎么会一个人呢听音还陪着我呐说起来,你年纪不小了,若是当真孝顺母亲,倒不如抓紧这几天时间,娶了听音,也好叫我”抱个大胖孙子。
忽然间没有了下文。
虞老夫人目瞪口呆看着眼下这一幕,断没想到,自己那番计量还没说完,虞洛阳竟然转身离开了
一点孤灯如豆,三更酒冷僝僽。
虞洛阳恍然回望,狭长小巷幽深,高墙上覆着淡淡的银霜,却不知何时,自己竟走到了此处来。
他悄无声息的翻入了院墙。
原本就是做的十分熟练的,更何况,冬日里,人困懒倦乏,并无一人察觉他来。便循着小径,迈过篱墙,径直走向了熟悉的院落。
推门,凄清寥落,更无一人。
他怔愣了许久,伸手擦过了窗下的积灰,一笔一笔写出字来,又用袍袖拂去。
残夜里,雪落无声,唯有冷风吹过枯枝,听闻烈烈声响。
虞洛阳遥遥的望过了如旧的陈设,忽然间,掠过了一个念头。
也不知这个时候,阿鸩在做什么
他转出了寂寥的侯府,一人行向城门,长街空旷,月冷如霜,并不再见一人身影,直至城墙轮廓,隐隐现在眼前。
亲卫们是早已经等候着的了,见着他来,一一行礼。
“将军。”
虞洛阳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天高地远,关山难越。这一去却不知几时才能够回来了。
京中的大雪下过了一场又一场,含光殿前积起厚厚雪盖的时候,阿鸩的病已经快要休养好了。何太医这一次来问诊之后,言明伤势已经没了大碍,然而裹在锦衾中的少年依旧是单薄憔悴,细骨伶仃,恹恹的,皆是病色。
这样有一场没一场的大病,一点一点消耗了元气。记得他才从漠北归来时,纵使算不上康健,可至少精神还好,现如今憔悴消瘦。原本面颊就算不得圆润,如今更是瘦的下颔尖尖,眼瞳深陷,仿佛用手轻轻一握,就可以握在手心里。
皇帝心中焦急一日盛过一日,阿鸩这时候的样子,比进宫后几次生病看上去都要糟糕,他就像是一朵开到了极致的花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生命与热情,再过不了多久,就将要枯萎了。
这愈发的令人慌张,皇帝瞧在眼中,勒令太医去想办法,可当真消瘦的那个人,却像是什么毛病都没有,在他的身上,一切都如常的,就连行为模式,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然而这样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很大的异样了。
这天,雪下了一夜,阿鸩自睡梦中转醒后,身边已经没有了人。皇帝并没有惊动他,早早地就离开了,纵然平时荒唐,但朝堂之事,一日也不曾荒废的。层层锦帐遮蔽杂光,大多数的时候,阿鸩都是选择了继续躺着,睡在帐中,但是这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要起来。
内侍谁不知晓他是皇帝放在心尖的人,并不敢有所违拗,见着他扣了几次衣服纽扣都没有扣上,小心翼翼的上前给他扣了,阿鸩眼睫低垂“谢谢。”
“侯爷不多睡一会儿吗”青衣内侍道,“陛下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要唤醒您。”
阿鸩笑了笑,轻声说“我想要出去走走。”
青衣内侍小心的给他准备了一个镂空的手炉,供他揣着取暖,阿鸩走出了含光殿,铺头盖面便是凛冽冬风。喉咙微微痒着,被他压下了咳意,遥遥的望着,只见着天幕银装素裹,那些红墙绿瓦都被茫茫的雪花覆盖了,说不清的凄冷。他走下了长长的玉阶,朝着芙蓉池行去,直到站在了回廊的旁边。玲珑的玉桥依旧浮在了芙蓉池上,却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远远望去,湖上的那一座大殿杳杳隐隐,朦朦胧胧,看不甚清晰,若做几分遐思,倒当真像天上宫阙了。
阿鸩站在湖边,神情静静地望着天边的雪景。他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忽然间,身后忽然响起了玲珑的玉佩声。他并未曾回过头,却只听得一慵懒的腔调“永宁侯见了本宫,也不跪拜么”
他怔了一怔,回过头去,发现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行人,太半都是娇嫩宫娥,中间一位环佩琳琅,衣饰华贵。阿鸩识得皇帝后宫的身份,知晓眼前这位是皇帝的贵妃,如今后宫之中品级最高的一人。贵妃乃是一品,而他云麾将军,不过是个从三品的散官罢了便是从贵妃口中的永宁侯论起,那也是远远比不上贵妃尊贵的。
阿鸩只是迟疑了一瞬,当即就在回廊边跪下“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天上的大雪已经一连飘了许多日,回廊附近平日里甚少有人来,以至于内侍宫娥打扫时都忽略。此刻回廊的砖石上已经结上了薄薄的冰层,教双膝跪上,一股寒意直直的冲着膝盖里去。
贵妃面上仍旧是带着几分笑容的,看上去十分娇艳明丽,然而她的眼眸里,却有一抹根本不加以掩饰的冷意。她想起了自己从未曾留宿过的含光殿,如今甚至连靠近都不能够了,阿鸩却能够大摇大摆的住在其中。甚至今日早上,她原本有事要寻找皇帝,派了小宫娥去,却说皇帝根本理都没有理她,反倒是看着阿鸩从含光殿里走出来。
“永宁侯,把头抬起来。”
阿鸩沉默了一瞬,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正正与贵妃相对。他恪守礼制,不敢与贵妃对望,下意识的回避,然而这个样子,却被贵妃尽数收在了眼底。
贵妃唇边微微挑起,掠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本宫曾经听闻永宁侯生的甚是俊朗夺目,如今看来,就是这般模样永宁侯,你便是靠着这样一张不男不女的脸,勾得陛下回不了神的吗”
自从贵妃出现后,阿鸩心中就生出了淡淡的不安,潜意识里想要退避。及至于此刻,脸上血色终于褪尽,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更甚于两旁未曾融化的冰雪。
心底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设想,但是阿鸩想不到,自己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事情,竟然当真会被人这样赤裸裸的说出来
四处仿佛所有人都看着他,仿佛有千万道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那些不屑,那些鄙夷,那些嘲笑,那些讽刺仿佛一把把尖刀,将他的血肉毫不留情的剜了下来。
阿鸩嘴唇哆嗦着,似乎听到了“咯咯咯”的声音,好一会儿了,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贵妃娘娘,微臣并不曾”
贵妃闻言便是一声冷笑“永宁侯,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你还想要狡辩么这阖宫上上下下,你以为有几个不知道的陛下对外只说是留了臣子议事究竟是什么事情,能教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留宿于宫中你莫要把所有人都当做是傻子”
阿鸩闭了闭眼睛,紧紧地攥着湿冷的衣袖,所有的话语都被吞回去了。
他跪在冰冷的砖石上,寒意一点一点侵入了他的骨髓,然而心中之冷,更甚于身体。
“叶家满门忠烈,世世代代都是征战沙场而死的热血男儿,本宫心中亦是十分佩服十几年前,老侯爷、世子相继战死,宫中无不闻名,敬佩有加。侯爷是从永宁侯府出来的,应当学过几分圣贤道理,知道为人臣子,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本宫并不懂什么大道理,倒是想要问一问侯爷,媚色乱上,蛊惑君王这难道是一介臣子该做的事情”
阿鸩跪伏在地,艰难的道“不该。”
“那就是了。”贵妃容色肃然,叱责更是凛冽,“本宫听闻侯爷也是上过战场的,陛下还亲自封了你为云麾将军,却不知道这将军的名头里,有几分是侯爷上阵杀敌,凭借战功得来的又有几分是靠着一身皮肉,魅惑君主得来的”
“永宁侯,你也是去过漠北的,当年本宫还十分钦佩,深深觉得侯爷不愧是叶家男儿没想到侯爷却这般自轻自贱,甘愿做一介娈宠之流,以色侍人,蛊惑君主,媚祸朝纲他日史官工笔,却不知道能在佞幸列传里位列几何”
佞幸,娈宠,以色侍人,蛊惑君王,媚乱朝纲
内心深处所有最害怕的事情都被一一翻了出来,贵妃毫不留情的言辞就像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掴在了阿鸩的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对他做,只不过是罚跪而已,阿鸩却觉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剥开,光天化日,赤裸裸的暴露,接受众人的指指点点。
曾经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般的模糊,那般的陌生,几乎要想不起来曾经的那个少年。
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还只是不得宠的太子,那时候虞洛阳还不是怀化大将军,只是边关一名刚刚崭露头角的将领。那时候他年少意气,夸下豪言壮志,说等到太子继位之后,有朝一日,一定要荡平草原作恶的异族,永保边关百姓安全,擒拿寇首,建立不世伟业
如今想起来,那一切的一切,竟然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东西了。
而眼下,自己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内力尽失,百病缠身,以色侍君,狐媚惑主
一个自轻自贱、寡廉鲜耻,百年之后,将要被列入佞幸的玩意儿
湖风寒凉,夹杂着片片雪花,扑刮到了人的面上,冰冷的雪水渐渐浸入了衣襟,沾染了眉发。一片冰天雪地,然而彻头彻尾的冷意里,更令人痛苦的,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灰暗与绝望。
“贵妃娘娘”跟了阿鸩一路的内侍咬了咬牙,眼见着贵妃来势不善,想要劝阻,“娘娘乃是后宫妃嫔,按制并不应干涉外臣,这是朝中大忌”
“哦”贵妃懒懒的笑开,“那你去问一问永宁侯,他自己愿意跪下,还是不愿”
“永宁侯,望你好好的记着这番话今日里,自己好生反省反省吧”
玲珑环佩声渐渐远去了,脂粉香气渐渐消散了,贵妃那一行人已经要走的看不见影。
青衣小内侍见了,再也顾不得了,连忙弯腰,想要把阿鸩给扶起来。手指碰到了阿鸩垂下的胳膊,触手寒凉刺骨,手指忍不住就是一颤。内侍心中越发担忧,劝说道“侯爷,贵妃已经离开了,你还是先起来吧”
他搀扶了搀扶,却没有半点用处。
阿鸩跪在廊檐下,眼睫上都挂上了雪霰,他轻轻地说“退下。”
“侯爷”
内侍瞧着阿鸩固执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就是焦急,可是他不敢强行动手,不敢违拗阿鸩意思,是以却根本就搀扶不动。他眼睁睁的瞧着,跺了跺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冬日里的天气如此寒冷,更不要说此刻还飘着雪,永宁侯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一定要跪在湖边
内侍心中懊悔之至,说一千道一万,今日里就应当拦着永宁侯,不教他前往芙蓉池,偏偏撞见了贵妃,偏偏贵妃还存心折辱永宁侯那个模样,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话
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正在殿中和诸位大臣讨论赈灾事宜,如今各地都降大雪,甚至还有流民出现,容不得小觑。
好不容易商量出来了个章程,正要再最后拟定一番,忽然间,众人只瞧着一名内侍快步走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那么几句,刹那间,皇帝色变
那根本就是一瞬间,皇帝立刻从御案后站了起来,匆匆离去。
有人识得刚才进来耳语的那名内侍是李霜行,忍不住就有几分疑惑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教帝王震惊成了这样
皇帝越走越急,到的最后他的步伐几乎要飞起,一众内侍无不是小跑着跟随着,甚至还要跟随不上。
鹅毛大雪飘洒着降落,天冷而路滑,等到皇帝终于赶到了湖边的时候,脸色已经接近于铁青。纷纷洒洒的大雪下,当真有一抹瘦弱的身影,跪在了廊檐边上,那身影是如此的孤峭而寂寥。
皇帝大步走上前去,一旁守候的内侍急急道“陛下”皇帝却根本都顾不上。如果说原本心里还存着怒火,那么当真走到了少年身前的这一刻,所有的怒意都化作了震惊与痛惜。
他伸手要将阿鸩抱起来,甫一接触,便被那冰冷的温度冻的一个心惊。阿鸩的披风上,满满都是雪花,此刻已经融化了,浸润到了衣服中去。他跪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跪了那么久,寒气侵袭入体
皇帝心中惊痛非常,揽起阿鸩后,只见到了闭上的眼睛。他伸手试了试鼻息,还有一些微弱的热气,手指触碰到了脸庞,哪里还有活人气息,分明就像冰冷的雪霜。
阿鸩
那一瞬间皇帝头脑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的伸手朝着鼻间探去,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热气。心中绷紧了的那根弦终于松缓了一瞬,但紧接着,就被更深更重的惊惶所取代。
“御医呢,都死了吗”
芙蓉池边,响彻了一声暴喝,势若雷霆。顾不得自己衣裳被雪水浸湿,皇帝怀抱着阿鸩大步疾行。他扣着阿鸩细瘦的手腕,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灌入,护住了阿鸩的心脉。指尖的脉搏是那样的微弱,就好像下一刻会彻底断掉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写漏了大纲里的一个地方,头秃
2019216